“将永远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我的心碎了,完全碎了。只有苍天知道,我曾千百倍地努力,要忠贞于我的祖国,可是最终还是完全失败了,但我是无愧的。”
——郑念《上海生死劫》
她的面容,永远让人感觉到清澈的美丽与宁静。八九十岁时,看起来还是个让人惊艳的老太太。
在中国红色的疯狂年代里,她被抄家、软禁,由于英国留学和长期供职外商公司的经历,一九六六年九月被视为英国间谍入狱,一关就是六年。
她是郑念,原名姚念媛,原籍湖北,出生于北京。先后就读于天津南开大学和北平燕京大学。“郑念”这个笔名就是为纪念1957年去世的亡夫而起。30年代留学英国,就读于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在上海任职壳牌石油公司上海办事处总经理,也是中国上海最后的贵族。
监狱六年,她独自面对各种纳粹式的暴行——饥刑、铐刑、拳打脚踢和精神虐待,以至于遍体鳞伤,内外交困。无人交流的孤寂,对女儿的担忧,精神和肉体难以承受的折磨……更令她身心俱疲、消沉绝望,还几次因肺炎、大出血病危住院。
可是监狱六年,她凭着自己的智力和坚强的毅力,忍受住了严刑拷打和心理折磨,通过读毛泽东的书和当时的报纸而与迫害她的人抗争。
她的所言所行,至今想来,都让人震撼不已!
初入监狱,一点一点让环境变得干净
她的父亲曾是北洋政府高官,她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名名媛。看的是英文书,吃的是精致瓷器盛的茶和英国式薄三明治,从不知人间愁苦。而初到监狱,她惊异于世上竟有如此简陋肮脏之处。哪怕心有愤恨,也并没有抱怨。她一点一点收拾着,让环境变干净,让自己住得舒适些。
她将原本就不多,甚至是吃不饱的米饭,每顿留有一些当浆糊用,将手纸一张一张地贴在沿床的墙面之上,这样她的被褥便不会被墙上的尘土弄脏;聪慧的她向看守员背一节毛主席语录“以讲卫生为光荣,不讲卫生为可耻”,以此借得扫帚将屋内打扫干净;她还借来针线将毛巾缝制成马桶垫;给贮存水用的脸盆做盖子防灰尘。
恶劣的环境没有使她变得随便与敷衍,她依然坚持对生活的要求,沉着冷静地面对发生着的一切,在陌生而糟糕的环境中觅得新的生机。
严刑拷打,也不能衣衫不整、悲声求饶
为了让她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郑念曾经有十多天双手被反扭在背后,手铐深深嵌进肉里,磨破皮肤,脓血流淌,度日如年。她每次方便后要拉上西裤侧面的拉链,都勒得伤口撕肝裂肺的痛,但她宁愿创口加深也不愿衣衫不整。
她说:抗争,也是一种积极的举动,比忍耐、压抑都容易振奋人的精神。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优良品格。对我个人来说,也只有以积极的抗争作为兴奋剂来激励自己的意志。
有位送饭的女人好心劝她高声大哭,以便让看守注意到她双手要残废了。而郑念想的是:“怎么能因此就大放悲声求饶呢?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
编一套运动操,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不行,难以支撑站立,担心自己因为神志不清而让造反派有机可乘,甚至还自己编了一个运动操以恢复清醒状态。
我无罪,你道歉!她拒绝在这有犯罪分子的纸上签字,反而在下面加上一行,一个无辜的人,再签名。
手铐让双手血肉模糊,快和手黏在一起,面临被废的危险,却不屈从审讯人的诱导,仍然坚持不停重复自己无罪。
更年期身体大量出血,被诊断为子宫癌,准备放出看守所,看守所给的借口是,身体不适。她宁愿不要离开,坚持要迫害她的人,承认她是被冤枉的,然后无罪释放,并向她道歉。
“唯一的女儿死了,我要真相。”
郑念刚进看守所时,50出头,出来时已经快60岁,唯一的女儿已经被拷打至死。
在看守所,看守给她拿的衣服是她女儿的,她不信女儿唯一的一件棉衣穿了六年还是新的,就猜到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没人告诉她实话。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她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出狱后,别人说,她的女儿郑梅萍是自杀的。她不信,秘密调查女儿的死因,最终发现,女儿是被人活活打死才扔下楼,让人以为是自杀死亡。
65岁,远赴美国
孤身一人来到美国,65岁的郑念很快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和环境:诸如高速公路上的驾驶、超市购物及银行自动提存款机……尽管,“……当落日渐渐西沉,一种惆怅有失及阵阵乡愁会袭上心头”,但她仍“次日清晨准时起床,乐观又精力充沛地迎接上帝赐给我的新一天”。
1987年,郑念以个人经历创作的小说《上海生死劫》在英美出版后引起轰动。事实上,这本书就是郑念以劫后余生的母亲身份含泪写来献给自己心爱女儿的。
她独立生活,写书,参加演讲,资助青年学生。她即使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依然不失理智与信念,坚强地生活。
1989年,《上海生死劫》中文翻译程乃珊在华盛顿首次与郑念零距离接触。是这样描述她的:已74岁的郑念开着一辆白色的日本车,穿着一身藕色胸前有飘带的真丝衬衫和灰色丝质长裤,黑平跟尖头皮鞋,一头银发,很上海。
以至于程乃珊感叹:“她是那样漂亮,特别那双眼睛,虽历经风侵霜蚀,目光仍明亮敏锐,只是眼袋很沉幽,那是负载着往事悲情的遗痕吧!”
她老了,容颜憔悴,但还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这是因为她随时要提防外界。这股犀利警觉的眼神,贯穿其晚年,和手腕的伤痕一样,是牢狱生活留下的印记。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女,九死一生,2009年病逝于华盛顿,享年九十四岁。
年轻的美,不足为奇;年老的美,才更有说服力。有的人高贵浮于表面,另一些人,则把高贵融进了骨子里。
我们平日里所说的名媛,无非是美女加有钱丈夫或父亲以及名牌堆身,而真正的名媛,不在锦衣玉食,不在女仆成群,而在于哪怕风雨摧残,都不愿交出自己一贯遵守的人文价值原则,在于竭力维护自己的表率和风范。即使沦为阶下囚,即使衣衫褴褛,面对淫威,依然有她的傲气与尊严。
福楼拜有句话:“一个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一个贵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我想,他说的正是郑念。
她有着中国“最后贵族”的一种精神与坚守。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大小姐,那些承受的苦难,在岁月的涤荡下,使她拥有了一个不朽而坚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