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很深很深的大山里,有一对母女。
天路从来没见过父亲,关于父亲的记忆来自母亲的叙述:“父亲很英俊,很亲切;父亲懂很多道理,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父亲说要让路路到城市里读大学;父亲还说……”
夕阳西下,高高低低的农舍里升起袅袅炊烟,山坳里飘着诱人的香气,东家的糙米,西邻的苞谷……
倦鸟归巢,蛐蛐蛰息,放养了一天的羊群在主人的歌声里翻过山脊,顽皮了一天的小羊羔儿安静地跟在妈妈的身边,一晃一晃地,炫耀着它那圆鼓鼓的肚皮。
山里的天黑的早,黑的快,太阳公公就像打了个趔趄,刺溜一下不见了。
“路路,该回家吃饭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爸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爸爸在山的那边的那边的那边,没有路,回来一趟要走一天哩,再说那里还有他的学生娃,他舍不得离开那里。”
“那他舍得离开路路吗?我想爸爸。”
“那妈妈就陪你到东边山头上喊爸爸,声音能绕过山头,一定能传到爸爸的耳朵里。”
“爸爸……”
“爸爸……”
……
亲情在山涧回荡……
天路上学了,识了很多字。慢慢地,父亲放在家里的很多书她也能看懂了。她如饥似渴地看呀,记呀,想呀,她盼望着有一天也能像爸爸那样懂很多,会讲很多很多故事,她顾不上每天去山头上喊爸爸了。
有时候,天路会看见妈妈悄悄地哭,边哭边将一些黄纸点燃,向着山的那边的那边的那边张望,口中念念有词。
“妈妈,你怎么了?”
“我想你爸爸了,所以将我的思念化作青烟,随风飘去。”
“那我也能吗?”
“当然可以。你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烧掉,然后静静地听,就能听见爸爸的声音了,他也想你。”
天路多了一种跟爸爸交流的方式。
天路大了,有些秘密不太愿意告诉妈妈了,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起了妈妈的话。她将心中的秘密一个一个写下来,点燃。灰烬了,她双手合十,静听风儿传回爸爸的信息。
“爸爸,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可是你知道吗?妈妈和我在等你。”
“爸爸,夹在我课本里的一张字条上写着‘放学后,我在山后柿子树下等你’,我想去却不敢去,但是为什么这个决定会有些痛苦?”
“爸爸,刚来的语文老师好棒,我特别爱听他讲简·爱与罗切斯特的故事,他的声音让我想起梦中的你。天天都有语文课多好啊!”
……
火苗尽熄,青烟里,天路眉头轻蹙。慢慢地,慢慢地,酒窝里盛满笑意。她听见了!听见了父亲的答复:
“路路,别难过,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爸爸一直在默默地守候着你,我听见你唱歌,看见你学习,睡梦中我不只一次亲吻过你!”
“路路,你做的对,你不能去。成长的路上山花烂漫,鸟儿在唱歌,蝴蝶在飞舞,你可以欣赏,但不要停下脚步,更不要为一朵花儿停留太久,那样你会迷路。大山的外面,有一个更红更大的果实属于你。
“路路,不要沉迷在别人搭建的虚幻里。小草只能亲吻大树脚下的泥土,青藤的一生摆脱不了攀附,要想幸福,你必须首先站成一棵大树。”
……
天路考上了师范大学,从封闭的大山走向都市的灯红酒绿。童年的伙伴,青春的悸动,博学多才的语文老师,如同散落草丛的珠子,点缀了她成长的记忆。
她多想留在繁华的都市,可是随着毕业的临近,父亲的影子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梦里。“繁华的都市,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而在山里,你是唯一。回来吧,路路,山里的娃娃更需要你。”
面对亲爱的他,天路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舍弃,就像爸爸对妈妈的别离。
天路来到了父亲的学校。这里已经不再叫老沟小学,一位好心人为学校翻新了校舍,却不肯留名,坚持将学校命名为“振邦希望小学”。吴振邦,曾经是学校的校长,天路的父亲。
天路刚来的时候,父亲是不放心的。天路领娃娃们朗诵的时候,父亲在窗户下倾听;天路教娃娃们算数的时候,父亲在门口外翘望;天路带娃娃们做操的时候,父亲在队伍里指导。夜深人静的时候,天路在灯光下备课,山坳里传来野狼的嗥叫,天路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父亲在小屋外站岗。
一年后的一个星期一,天路跟往常一样,带领娃娃们升旗。天路有些幻觉,看见他朝她微笑,站在雾蒙蒙的晨曦里,脚下卧着一个大大的包裹。
“亲爱的,我决定了,永远跟你在一起。”他说。
“这里很苦,不适合你。”她说。
“不,没有你的地方才叫苦。”什么都抵不过相思的苦。
“这里只有我和你……”
“不,还有爸爸,和娃娃们。”
他们结婚了,没有婚纱,没有礼炮,只有娃娃们的祝福。不!还有山鸡的舞蹈,猫头鹰的歌唱,松鼠的拜访……
结婚后的第三天,是回娘家的日子。“走,我们看望爸爸妈妈去。”
学校后面,政府已经修了条天路,连接外面和山里。父亲就躺在路的深处,一年前母亲也来到了这里,躺在父亲的怀里,一家人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团聚。
二十五年前,爸爸是学校的校长,也是学校里唯一的老师。
那时山里还没有路,娃娃们到学校需要走两三个小时。
刮风下雨的日子里,放学后父亲总要送娃娃们翻过最难走的山路。
那天,父亲却没有回来,他被泥石流埋在了曾经翻越过无数次的山坳里。
那时,天路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最后一次相聚的夜里,父亲跟母亲说:“无论男孩女孩,都叫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