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拾忆

作者:望险 日期:01-22 12:01 阅读:

  前言自序:

  无聊静思时,总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童年来。那些发生在遥远记忆的模糊边角的故事,就像拴捆在时间长绳上的碎结,虽不完整但很明显地勾起我对那些时光回忆。虽然大半忘却了,自己也以为可惜,然没有忘却的部分,便有闲记于文字,以患将来彻底忘记。全文写完后我自己也再次阅读,发现如以外人角度,其中有些故事并不具有深度和含义,但之于我们自己我以为是别有一番意味的。也谨以此文献给拥有和我一样记忆的伙伴们:王有祥、王立、王城、王宗槐、王小军、王庆生等,愿我们在那些记忆中共勉。

  全文并不能以一种严格的文学体裁出现,一方面由于作者本人水平庸陋,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回忆皆是由一个个零散、毫无因果关联的碎片强行堆砌而成,望读者谅之。文中提及人名皆以写实叙事为初衷,并无丝毫揶揄、嘲讽和不尊重,唯敏感人勿记在心。

  正文:

  无意中曾有一次看到坪塘王氏祖簿,上面记载这支血脉很久很久以前源自山西,唐初时候恰曾有一人唤作王勃,不知与《腾王阁序》的作者是否同人。后来里面的一个族群几经辗转到了江西兴国,而后又有分支历经数次迁徙,最终定居于现址,至今概有三百年左右历史。

  我启蒙之前的所有有关家乡的记忆几乎全部来自于我的父亲,现在也记不准确和完整了,关于村史的部分只剩大约的轮廓如下:不知从何时起坪塘分为主要两族,一族建居于宗祠后面,也就是庆生的爷爷故居那一大排,另一族建居于宗祠斜对面,斯槟家老厨房西边的那个院子里。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就住在那个院子里的。后来的若干年因为村子里涌进来许多外来户落居,所以逐渐又分出两族。

  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村子里还见过狼的,那时的山上茅木参天,闭塞无路,在“滕德念”(地名,宗槐家东南边)树林里还有形似猴子和猩猩状的动物上下窜跃。因当时他也尚年幼,所以并不认识,但狼是肯定见过的。相传庆生的爷爷还是太公小时就曾被狼叼走,驮于狼背上,却被村人扛着铁锹、锄头一路追逐、呐喊直到“木梓喂念”(地名)方才罢休,于是才捡回一条命。还听说我曾祖父居住的那个大院里解放前曾住着好几个地主的,相传王文托的父亲就是地主。在四几年鬼子进村时,有一次眼看鬼子就要抓住他了,当时他正背着一大布袋银洋逃命,但无奈所负太重让他步伐维艰。于是紧急关头他将袋中大洋尽数撒在地上,任凭鬼子哄抢而得以逃脱。那时还有斯棋的奶奶(如果没记错的话)也曾与鬼子遭遇,被抓住和胁迫给皇军带路,但她坐地撒泼打滚而鬼子也只能作罢……这些故事发生的时间父亲采用的都是民国纪元,从中不难发现鬼子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如我们以前被告知的那般烧杀淫虐,灭绝人性,至少不全是。

  关于我自己五岁以前的故事,我几乎完全断片。只听得父母说我从小好动非常,干尽所有小孩使坏之能事,深受我舅父“八斤佬”厌恶。在我三岁那年不知怎么就摔断了大腿骨,父亲背着我徒步连夜赶往几十里外的遂川于田圩。在那里,他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病床前两三个月。他骄傲地告诉我说在上夹板时我竟然非常意外地没有喊疼,没有哭。无聊的时候他就教我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他说至我出院时我竟能用方言一字不差地背诵到一百多句,这让我自己至今都不敢相信。家人都以为那次住院能让我长个教训,日后会老实下来的,哪知过了不久一次与邻居王志勇嬉闹时再次摔断了胳膊。

  又记不清是哪一年了,父亲与村里“矮婆子”不知所为何事发生口角。“矮婆子”其人应该是我们这一辈里见过的唯一“龙”字辈的人,按理我应称她太婆。她形体矮小,住在村尾仓库旁边的那间土坯矮房中。那时她以一口钢嘴铜牙闻名于左右三村,令多少对手在与她持久不息的口水战中自动败下阵来,然后不堪其扰退居家舍一隅不予理睬方为上策。我父亲“得罪”她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来回踱步在村子的各条巷路中寻找父亲的身影意欲辱骂纠缠,她的声音总是时不时响亮地回荡在村子上空,经久不息。后来她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却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竟然拿把菜刀连续好几天坐等在我家门前的那块石头上。我那时还小,吓得数次躲到王志勇家不敢回家。

  一、关于晓瑞小学

  前年假期,我因为带着母亲去孙家打针,时隔多年后又一次踏上晓瑞小学的土地。那里较记忆中并没有太大变化:破败的两层楼房,简单的两三行小树苗和为数不多的几颗泡桐,布满石头和黄土的院子。时学校已经放假,院子里空无一人。

  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再送孩子来此求学了,一方面路途太远,另一方面更是由于在他们的观念里师资力量与镇上、县里不可同日而语。可那里却是我们这一辈人,甚至我们之前好几辈人学生生涯开始的地方。

  记得在我还没有正式入学前,每天看着稍大的那些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有说有笑地去去回回,心里真期盼自己也早日踏上求学的征途,仿佛那个黑板和书桌组就的世界真的布满着诱惑和新奇。那时我和志勇总是忍不住跟着王爱民、王玉芳、王水芳去学校里玩,上课的时候就躲到他们桌子下面,有一回就被当时的数学老师高兴龄发现,当时还觉得尤为刺激和新鲜。后来等到自己真的入学了才发现求学的时光原来是那么的枯燥、无味,甚至几次厌倦得恨不能早点逃离。

  三年级始学校便要求上早读了,于是像我们村这般距离远的孩子们就必须很早起床,那时一般天都没亮。大伙互相邀着、叫着,集合好一起打着手电筒风风火火上路。那段路胆小者一般是不敢独自去的,因为途中须经过好几处坟冢堆积的山地,比如高丁眠,听老人们言那里经常是阴阳交割,鬼魂出没之地。更有甚者,路过黄岗村时,时常会碰见那几个推着棺材,趁早出行的木匠。那时我母亲是不允许我管这些长方体的木板盒为“棺材”的,而应称作“寿木”,只有装殓了尸体的寿木才叫“棺材”。况“棺材”两字本身代表着侮辱和晦气,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使用。然我的伙伴们并不拘泥于这些,总是在“童言无忌”的旗帜下口无遮拦,即便是今天相聚时也是时常如此。

  过了黄岗,在靠近“堆龙坑”(地名)那边的农田边,有一座平坦的小山丘,山丘上围着一圈年数久远、樟柏相间的树林。林荫庇护之下是几座碑文已被荆棘藤条掩盖的古老坟冢,坟身已严重沉降,正面的青砖呈现土灰色,相互连接间的泥巴早已脱落,形成明显的裂隙。很多次清晨,当我们经过那段相距甚远的马路时都能看见坟冢方向上飘扬在树梢头的鬼火,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然后攸地一下升到半空或是飘向山的那边去了。没有人胆敢前去探看究竟,反而是这时往往有一个人惊呼一声“有鬼”然后大家便如惊弓之鸟般亡命逃奔,甚至有人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何事。

  可那片山丘白天里却是黄岗孩子们的乐园,因为他们不知从那里逮获了多少只猫头鹰和知了猴。那时,我的好些个黄岗同学家里就有猫头鹰的,长角的,也有不长角的。它们的眼睛浑圆而炯炯有神。一般为防止飞走,它们翅膀上的长羽都会被剪掉的。那些同学自此也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每天去稻田里钓青蛙来喂食它们,但没有人因此而感到厌烦。这些目光如炬,脚爪锋利,脾气也稍带暴戾的鸟儿好不让孩子们喜爱。于是我们也时常跟着他们出没于各地山林古樟的树洞或是枝桠之间,期待着哪天也能遇上一只“长角儿”,可终究还是没有一个人如愿。

  上完早读基本上是没有时间再回去吃早饭的,因此家里都是托低年级无须早读的孩子用饭盒捎来。可这毕竟过于麻烦,况山高路远,饭菜到手时也早已凉透。我于是每次只带着咸菜和大米,到学校泡好水,或托我的堂兄显标,或自己偷偷搁于教师饭堂的蒸锅里。这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个体积可怜的灶膛并不能容纳太多的人。

  再到后来就在学校完全寄宿了。所有离学校较远的学生,无论高低年级,通通住在一个宿舍里。所谓宿舍,就是一间没有任何家具任何设施的空旷教室,大伙用草席铺在水泥地板上就当是床了。厕所是在楼下东面,路程百米开外的稻田边,曲折迂回,因此夜间小解没有人出去的,皆是倚靠走廊边的扶栏凌空而下。

  那个宿舍一住就是三年,期间曾发生过不少故事。记得一个农忙假期,临走时大家都忘了关窗,结果假期内惨遭暴风雨。假毕归来,我和宗槐十几个人的“床铺”都被雨水打湿浸透了,学校便将我们安排到了校长罗奕云旁边的办公室里临住。办公室里有许多我们从未见过的校史刊物和实验器材器具,这无疑对我们是一种诱惑和新奇,因为我们得到了从没有人触及的机会。于是那次不幸反而被我和宗槐视作了福利。

  课堂总是那么生硬枯燥,乏趣可陈的。那时的科目十分寥寥,似乎仅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几门,自然还是五年级时才添加上去的。最令人期待的便是体育,因为体育就是自由活动的代名词。五年里,记忆中似乎从没有上过一堂系统的体育课,因此体育课谁都可以教,体育老师谁都可以担任。“四角板”、“玻璃珠”“捉拐擒”等是那时男生们中最受欢迎的项目,我在这上面的水平于同龄的孩子中应该算是上流的,这从后来家中发现的不计其数的战利品可以得到证实。这主要得益于我的授业“恩师”王水芳,那是一个除黄岗罗庠武、罗庠春(两庠兄弟)外最令罗奕云头疼的人物之一。关于黄岗那群百年难遇的“栋梁”,罗奕云戏谑地给他们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四人帮”,其中除两庠兄弟外,还有罗群和罗辉辉。话说当年教师食堂夜间不翼而飞的一大碗肉和井中突然不见的水泵,他们就有主要嫌疑。

  我总是认为我和我的伙伴们的坏跟“四人帮”是有本质区别的,可当有一天我反问自己区别在于何处时,我突然答不上来了,即便经过艰苦卓绝的对比分析,却仍然未寻到那条了然的理由:同样是偷盗窃取,比如黄岗村井里的鱼苗,比如旺塘(地名)田里的西瓜,马线(地名)地里的红薯,比如人呗坑(地名)井边的鸭子;同样也曾“伤天害理”,比如和宗槐、志勇一道将斯棋屋后的秸秆堆点了,比如斯槟家的井里不知落下过多少石块,比如黄岗“沙婆得”(人名)家厨房烟囱里的藤条织团和她那被呛得咳嗽发红的脸,比如上学路上将一种粘粘性很强的植物果子(家乡称作色婆子)扔向路上行走的妇女的头发……

  至于王水芳为什么会令罗奕云头疼,我知之甚少,毕竟他是年长我好几岁的前辈。后来只是有一次听他本人讲,一天他去给他妹妹水英拿回被褥时,经过罗的房间,罗原本兴致勃勃,前后晃动的二郎腿突然就停止不动了,同时脸上露出惊慌之色。其中缘由水芳本人也不尽知晓,在那个“群雄”云集的年代他顶多只是掏鸟窝上的翘楚。有个假日的上午他竟然将罗奕云卧室旁边的电铃里面的鸟窝掏了个净空。

  那些巾帼豪杰们比较喜欢的是“拣石子”、“跳皮筋”、“踢房子”,这些后来都逐渐发展为男女共同科目。有段时间“拣石子”最为盛行,有三个石子的,有五个石子的,还有七个石子的。凡是课间十分钟你都能看见全民戏石的盛况,满屋子的石子在地板、桌子、凳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更有痴迷者连自习和课堂时间仍然沉醉其中。记得一节语文课上黄岗罗雪花就因抛石子被肖庚珊抓住,罗当时据说还因为规则问题和另外一同学发生争执,当肖拍她肩膀时她甚至推开肖的手。

  至于音乐课,基本是由两种形式组成的:自习和教歌。所谓教歌只是将歌词写在黑板上,而没有歌谱,然后老师清唱学生们模仿。因此小学以前,我对音符、节拍、乐器的理解皆是空白。

  五年级是最紧张的一年,同样也是回忆最多的一年。不是因为那一年有多么惊心动魄,而是因为它时间最近,离遗忘最远。班主任刘智深管理甚严,我没少受他训斥和体罚。那时村里跟我同级同时也是同班(因为只有一个班)的仅宗槐和王珍两人。王珍是那种本分而循规蹈矩的女生,她并没有留下多少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只记得我坐在她的右前方一排。那时晚自习需要点蜡烛(忘记了是因为没有电灯还是经常停电),我常常借点蜡烛之机故意将她的火熄灭,然后转过身去一个人偷笑,任凭她在背后瞪白眼和抱怨。

  和宗槐的回忆是最多的,我们一起弹玻璃球,一起到胡家看当时最火的《新白娘子传奇》,一起打开其他同学的箱子偷食里面的咸鱼,一起夜间在宿舍和侯建华挖苦嬉闹被肖庚珊逮住,而后被叫去各打三笤帚棍。

  最难忘怀的是那年寒假补课,低年级寄宿生全都放假回家,剩下只是寥寥几个。于是用餐完打算刷碗时,因嫌水房太远便将剩饭剩菜全部倒进了一个外村学生的水桶中。这头一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本来我们只是当做泔水桶,后面陆续有人当作了小便池,甚至有人干脆视为大便器。到新学期开始当天,那桶里的秽物差不多风干了,表面已然长出数寸浓密的白毛,并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令人不禁作呕。那个可怜的主人以一种几乎要哭的神态一边咒骂,一边询问。可我们却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侧过身去终于憋不住地狂笑起来。那同学可能很快就意识到了真相,却不能如何,只有将情况报告了时任教导主任肖庚珊。肖很轻易地将我们查出来,然后对我们进行了严厉批评并责成我和宗槐扛到附近的池塘里用手洗干净……

  二、那些年那些“作恶多端”的事

  我高中以前的岁月,总是伴随着村人的告状和辱骂成长的,其中与我最有缘者当数斯槟。有段时间,说一天一骂未免有些夸张,但一个礼拜一骂绝不为过,譬如“董线”(地名)抓泥鳅堵塞了他家稻田的出水沟,譬如“瓦尼屋念”(地名)捉沟麻(青蛙)扑倒了他家晚稻的秸秆,再譬如说带着一群人捉迷藏摇断了他家的红枣树……因此他那富有杀伤力,且特色鲜明的吼叫便时常在我家前后回响:“康生,应是兜须兜粪哎,兜坑板?恰沟嘛洽滴上滴瘾哎(你是读书读粪啊?读坑板啊?是不是吃青蛙吃的上了瘾了?)……”

  除斯槟外,曾向我口头讨债的“债主”更是不可计数,如斯棋、文槛、斯加、文中、秋华等等,这项纪录在我的同伴中恐怕是独舞于江湖,莫有与之敌者。勉强能接近者算是庆生,他同样是斯加和秋华等人骂场上的常客,原因多半是斯加之孙,也即秋华之子身上经常莫名增添的瘀伤被认定与他有关。

  这不,记不清有多少个夏日的中午,他家的门前总是回响着斯加高声嚷着“要去验伤”的叫嚣,接下来便是传来庆生被他母亲用树枝条抽打的惨叫,伴随着时断时续哭喊着的求饶“恩要打滴哇,昂恩敢子滴哇(不要打了,我不敢了)……呜呜……”

  可虽如是说,但庆生总是发扬他那知错不改,屡错屡犯的顽强精神。不用想,太过平静的日子总会激起庆生对“竹笋炒肉”大餐(比喻用竹枝抽打身体的场景)的无比怀念。于是庆生经常挨打,然后经常保证。经常保证,却还是经常挨打。我想说的是,倘若这种保证对庆生有用的话,我今天就没有作文的必要了。

  庆生在斯槟脑海里也是占据着重要一席之地的,其中将席位彻底巩固的是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中秋之夜我们那里原有一种风俗:用拆房留下的断瓦残片砌成瓦塔,每家每户凑一把秸秆将塔烧得通体透红,这样就预示着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这个风俗打我记事起延续了多年,甚至一度村里曾同时烧着两塔。那个时侯总有一个或者几个带头的孩子王,领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弟,分工有序,各司其职——有收秸秆的,有烧火的,有捡瓦片的,有砌塔的。大人们也总被吸引过来,围着瓦塔谈笑风生,场面好不热闹壮观。可近些年随着瓦房逐渐退出历史,加上生活模式迅速小城化,导致孩子们离群索居而互相漠不关心。因此这项风俗的接力终会沉降于历史的河流中,慢慢被遗忘。

  故事发生的那个中秋,忘了我为何缺席,也许是正值高中不曾放假吧。庆生每说起那天的故事时总声情并茂:当时他正在烧火,其余一些小弟们刚去收秸秆了,眼看燃料将尽,这时时任村长王建平也就是斯槟长子,来村东寻人搓麻将路过。王建平是一个风趣、幽默爱开玩笑之主,并且心胸宽广,见庆生问他“村长,怎么来也不带把秸秆?”,他扬手一笑:“安,恩晓得可我年尚古塘卢啊,我念是堆刮一堂该得乃?(为何不去我家尚古塘拿呢,我家在那堆了一大堆)”。大家回来后,庆生将话告知诸人。众人像受到启发和鼓舞一样,一哄而起,争先恐后往尚古塘飞奔。听到这我眼前顿时展开这样一个画面来:宁静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下面是一望无际昏暗的农田。月光照在这片起伏绵延的土地上如同白昼,崎岖不平的山丘小路上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前后追逐着,嬉闹着,吹着口哨甚至嗥叫。山顶上坐落着斯槟刚精心堆砌不久的秸秆,上呈圆锥尖顶,下呈圆柱桶形。跑在最前面的一定是志勇和庆生,在他们的带领下孩子们先后朝着秸秆堆蜂拥而上,如众鸟夺食,瞬间就把那个艺术体拆得七零八落。我想过程中有在上面打滚的,有在上面打闹的,然后一人抱一大把往瓦塔那边归去,一路又散散落落……

  一拨完后又接着一拨,那晚再没有人去别家零碎收集了。次日待斯槟去尚古塘看田发现时,我想他一定惊得目瞪口呆并难以置信,昨天还是高高耸立的庞然大物一夜之间只剩底基残骸。凭借多年的江湖经验,他很想当然地猜到庆生,于是二话不说肩扛铁锹就径直来到庆生家门前,面目狰狞:“王庆生!应该扎哈得王八蛋,残宁买呀一是应?是担得粪楞还是推得土叉子可给?(王庆生,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昨天晚上是不是你?是挑着担子还是推着土车子去的?)”他的咆哮如雷,眼神中明显带着一股来者不善的恶意。“昂就恩能哦(我没去哦)”庆生有些心虚,他回头望见了他母亲那张铁青且随时可能爆发的脸,然后支支吾吾道:“是格念矮子带得可给。(是人家志勇带着去的)”关键时刻庆生终于发扬了一回不是兄弟不出卖的光荣风格,将志勇作为带头大哥供了出来。斯槟于是带着同样的杀气转移至志勇家,开始叫骂。但这招对于家阜财丰人广的志勇来说根本不奏效,适逢他正在石头上磨柴刀,听得门外骂声,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冲了过去,柴刀差点沿着门缝飞将出去:“吵吵吵,吵燥昂给火昂就下土下挂应!(吵起我的火我就下土下了你)”

  也许是柴刀亮晃晃的光泽闪晕了斯槟的眼,也许是志勇突然爆发的气势击溃了斯槟的心,斯槟一下子噤若寒蝉,仿佛自己做了错事般,面对眼前这个只有十几岁却丝毫不怯场的少年他忽然感到招架不住,转身走了。

  这件事情过后,我们一边幸灾乐祸地谈论着斯槟的遭遇,一边自以为是地得出一个结论:一切“恶势力”都是欺弱怕强的纸老虎,却不想我们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善类。另外,我也由此常想自己为何更比他们爱受恶人“照顾”,也许并不是我比他们坏到哪里去,而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憨人。

  另外的那几个家伙如沙子王有祥,老南王小军,还有王宗槐,仔细想来其实他们也曾同我们一样“作恶多端”,可他们却极少被“恶人们”找麻烦更别说辱骂。以前总是想不通其中缘故,直到这些年苦思冥想,仔细论证才说服自己做如下解释:他们道行高我和庆生一筹,并长期躲闪在我俩背后。因为一直站在看似更恶的人旁边,就显得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恶。想到这,我恍然大悟似的不禁感叹:原来是我俩保护了他们,原来高手就潜伏在我们不经意的、最亲密的身边!

  如果要从我们一起创作的众恶中挑选出最具代表性者,就不得不提及当年发生在“烂丁脑”(地名)那场战役。由于年代有些久远,涉案人员已不能一一列举出,但主要领导人毋庸置疑。

  那是一个清晨,众人齐聚人呗坑(地名)最深里——烂丁脑放牛。松林密布的山麓边有一块刚垦荒不久的旱地,旱地里种着碧绿的西瓜。那时西瓜成熟的黄金期其实已经过了些时日,地里徒剩下稀疏散落的歪瓜细果,附在半青半枯的瓜苗上。见此,队伍又充分发扬了李自成军队进京时的精神:不用谁提议,也不用任何人发出指令,大伙就仿佛久旱逢源般哄抢起来,凡是大小超过拳头的,不管成熟与否皆果断敲开。这般的结果是大多数的瓜都被我们糟蹋了,虽然基本都未熟透。这种沮丧却让我们毫不讲理地转化为对瓜主的失望,竟然有人还生起气来了,就连牛群也像受了感染似的,齐涉瓜地,却是吃的吃,踩的踩。举眼望去,一地狼藉。而我们却在一旁继续玩耍,投入忘形。就在这时,家住朱皿塘的瓜主悄然而至,他突然爆发的大骂将我们惊醒,“该缸板得且给,安——,刀毛死挂肋,该就死地,一压恰雀滴,看高牛哇是看滴应念死到底宁……”(这群混蛋,怎么不死掉呢?完了,全被吃光了!你们这样放牛是……后面骂人之语确不知如何翻译为最妥)

  听他恶语难闻,我们中有几个此时牛已走出瓜地的人立马回击,一致说定他们并未参与,警告瓜主不要滥骂无辜。双方从开始争辩到很快发展为对骂。那场景与西游记五庄观里为人参果的数量而发生的对峙有着惊天的相似,同样是一方明明偷取另一方的东西,却仍百般狡辩。但我们与三师兄弟不同的是我们人数上占绝对压倒性的优势,那人见众口难辨,败下阵来,明明是自己受害而占着道义的制高点,却被一群无理小子夺去了气势,于是愤愤然嘣出一句“你们等着,我会去找你们家长!”他也许真的是气得不轻,脸色变得不知是绿还是灰,甚至额头的青筋微有暴突。他转过身,嘴里不停嘟噜着什么大踏步离去了。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众人又开始沸腾了,仿佛真像受了莫大冤屈一般争相罗列瓜主的罪行,然后互相一个眼色便心领神会地进行对“地主阶级敌人不义之产”的疯狂破坏:大伙掰下松树的枝条,去掉松叶,俨然一支砍瓜切叶的利器,随后便一人一片领地对瓜田进行反复机械式抽打。几分钟后,不用说歪瓜,就连瓜苗都消失看不见了,原本整齐的瓜陇上形成了一排排无数叠乱交错的抽痕。直到无物可抽,众人仍一脸方兴未艾,义愤满膺的神态,好似这样也并不足以发泄心底对阶级敌人的切齿之恨。此时的我们,跟中国历史上某个特殊时期那些刚抄过某个所谓反动权威家产却仍一脸正气的无耻红卫兵无异。虽如此,但我知道,大家与我一样——心里是狂笑的。大家一致认为还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这孙子,于是不约而同又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瓜地西边的瓜棚。瓜棚的里面有一张简易搭好的木板床,床的上方仍然卷着白色的蚊帐。不知在谁的一声令下,瓜棚瞬间变成了一堆散乱的木条和碎板,木条中仅剩那些过粗不能折断的最终尚存全尸,就连蚊帐也很快被撕成了布片,扬在空中随风飞舞……

  做完这些,我们忙牵好自己的牛,如亡命之徒往回飞奔逃窜,一边跑一边强忍也不能抑止地大笑,生怕朱皿塘的人真会追来。后来那人并没有来村里找家长,原因不得而知。我想或许是因为朱皿塘与坪塘曾是世仇,许多年前打过群架,也或许是当天与事人数过多,他不敢,也不知道该找谁。上午几巨头碰面,又滋生出一更得寸进尺、“丧尽天良”的主意:每人骑一自行车,去瓜地把拆瓜棚的那些木条木板弄回来当柴火烧。我说做就做,立马回家就取了自行车,一刻不停就朝目的地进发。但最后同我前去的又只有庆生还是老南,而其中数我年龄最大,因此倘若被逮住,那之前的所有罪行铁定只我一人承担了。从这一点上看就不难理解为何我的纪录远远领先于他人。

  事发许多天之后,我听父亲讲那个瓜主还和我家附带有亲戚关系的,不知是我姨夫的堂弟还是妹夫,小时候卖到那边的,反正后来是再也没遇到过了。

  三、放牛的记忆

  如果不是那条河离村庄太远,我想矮丁得(地名)恐怕是我们那个放牛时代的不二选择。那里有丰美茂盛的绿草,有一望无际的沙洲和连片成荫的柳树林,更重要的是有一片适合我们戏水的天然泳池——肖家园水库。在万安大坝没有完全开闸放水时,上赣江里凫水也是刺激的。

  一到暑假那条河边总是聚集了远近几村的孩子和大人们,有放牛的,有养鸭子的,还有割鱼草的,在河边电鱼、网鱼的。赣江几乎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人的,然去河里洗澡和游泳的还是一如从前的多。我们经常去的那片水域实际只是赣江的一个支流,但离主干道十分之近。大坝开闸放水的次数并不多,因此小河在夏天经常处于断流状态,只是低洼处形成了很多个深潭,这些深潭便是孩子们的乐园。

  我最初便是在其中一个学会游泳的。大家一开始都只是胡乱扑腾,或是潜水,后来遇到当村一个高手指点才慢慢开始“修炼”正统的狗刨。大伙悟性都不相上下,似乎唯有沙子(王有祥)稍有滞后。

  当天气连续干旱以致潭水深度不够时,我们便转移至河堤北侧的肖家园水库。那里简直就是专门为我们凫水而设计的戏池,水库面积辽阔而广大,底面平缓而柔软。整个地界大部分水深只能没及颈项,唯有出水处有一条沟渠深度慎人,了解地形后也是不会去的。我们最喜爱的莫过于潜到水底摸那些藏在泥淖中的贝壳,有小的五色的,也有碗口大的灰色的……经常有人从远处扎入水中,却不一会儿在你的脚底下骚动,恶作剧地将你掀翻,突然就被呛入一口水……

  随着实践的累积,大家皆以为水中羽翼已丰,而矮丁得又太远,单面行程耗时半小时,于是便逐渐将阵地转移至危险系数明显增加的曾坑得(地名)和人呗坑(地名)。曾坑得水塘尤深,有回水干时我看见它整体呈锅形倾斜,坡度十分陡峭,中心靠着塘堤处足有三四米深。

  想起那回至今仍心有余悸。那是个疯狂的午后,刚吃过午饭我们就从家里出来了,因为此时劳作的人们一般都已收队归巢,我们干些不方便见光之事也就不会被发现和打扰了。那天天空好像还有些阴沉,没有风。我和宗槐在那个水塘的后半部来回浮游,嘴里还一直作贱、戏谑地高声唱着:“我们呀不想活了……我们不想活了……”庆生、老南和沙子就没敢和我们一道,只是在岸边的水里时沉下去,时浮上来,同时手里还仅仅拽着岸上的绳子。当我精尽力竭正想脚着地时,哪知落脚处深不能触底。我始料不及地身体往后仰去,几口水呛入我的咽喉。在那一霎那间,我的脑袋突然变得空白。我很想奋力挣扎,却像手脚失去控制一般不能动弹。其实那块水域离岸边并不远,陆上也就奋力一迈之遥。同伴们以为我又在恶作剧,所以并不理睬。我以为即将发生点什么时,突然不知道是水底的回流还是真的得到了神助,很明显地有股力量推我一把直抵岸边。当众人见我有些发白的脸时,就决定不再下水了,到后来也很少再去曾坑得了。

  说人呗坑危险是因为它的周围行人总是很多,倘被发现主人肯定是会责骂的,因为我们翻江倒海的举动肯定会影响里面鱼苗的生长甚至死亡。有人将那个水塘称为水库,可能是因为它的面积比一般池塘要大些,但它的深度却很浅。从这点上看似乎它是适合玩耍的,但毕竟水太脏,每次从中上来皮肤就附满一层明显的黄泥。那水塘令伙伴们印象最深的是它里面蚌贝和唆螺的丰富产量,只要间隔时间足够长,每次去都能轻易捞上一大筐。然这类东西性属大寒,喜欢吃的人并不太多。

  除了凫水,矮丁得还有一个让放牛娃们心驰神往的原因就是在那里放牛省心,只要将牛绳解开往河堤沙洲边一放,任由牛群在那片无垠的草野上觅食,奔跑。在那些不适宜下水的季节里大伙时常步行至河堤深处的柴头村,或更远处的萍内村。沿路上有一家很小的推销店,那家推销店里的夹心软糖曾让小伙伴们日思夜想。那种糖软软香甜,表面粘附有芝麻粒,韧而不坚,甜而不腻,别有一番味道。那时但凡有人身上带着一块两块现钱时,都会被怂恿着去买夹心软糖,然后分与众人食之。

  四、人呗坑盗鸭记

  那个夏日的早晨,记不得我和庆生俩是在人呗坑做什么了,也不知那个养鸭子的老头来自禾场坑(地名)还是朱皿塘,只记得庆生管他叫做“扁脑盖”。

  我们和“扁脑盖”遭遇在人呗坑那口吃水井边的稻田里,四周的山上再没有第四个人。那是一个身材微胖,形态猥琐的中老年男子,头顶稍秃。他扬着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将一大群数不清多少只鸭子赶往那口从我幼时就存在,不知哺育了多少人,解了多少渴的天然山泉井中。这个场景我想凡是有正义感和良知的国家公民皆会义愤填膺,因此在心里我们也就很自然地以正义和仁德自居,从而对“扁脑盖”的卑鄙、下流、无耻行径进行无情批判、谴责。“哎,你该扎宁丫恩要刚狼缺德喔,养鸭得牙要讲点良心哇。应刚狼无底人高以后还强狼喝水?刚狼是会雷打火烧肋!……”

  不料扁脑盖竟反唇相讥:“这井又不是你们的,干你们卵事!再说,这井是野生的,人人有份,你们管得着吗?”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和可耻。这让我们更加坚定地认为应该对他进行社会主义公德教育,文明社会诚信教育,让他长点教训是我们一致认为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本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友好和平地纠正扁脑盖错误的,可不想扁脑盖顽固不化,我们的计划甚至还没有真正施行情势就失去控制,尤其是庆生嘴中诸如“老棺材,应是会恰滴亡种大肚,屙脓屙白……应是会全家死绝,死人倒壁……”之类的话喷薄而出。扁脑盖也不甘示弱,说我们“粪几快挂给,应呦是会百满二十……死刮牙娘毛教导……”

  在那场持续半个早晨的骂战中,记不清我们是否占据上风,应该是双方各有胜负吧。其中我们以多对少却仍然不能明显胜出的主要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辱骂功力尚浅,甚至可以说仍处于相当初级水平。离开的时候我们深为没有把扁脑盖教育好而满腹不平,庆生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决不能就此作罢,一定要给他更上一课!”是我们经过缜密研讨后的共识,为此我们还煞有介事地制作了详细“作战计划”。

  等到中午吃过午饭,趁人们正在午休之际,我们带上蛇皮袋,小心地出发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四周果然寂静无人,鸭群也果然仍在泉水井边伏地歇息。当我们靠近时,鸭群受了惊吓在只剩荒草和稻垛的水田里四处逃散,并不时发出“嘎——”的惊叫。这叫声在如此安静空旷的山坳里响起是十分危险的,它随时会引来山那边的路人。庆生眼疾手快,他很快就逮住了一只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进了蛇皮袋,然后我们刻不容缓飞也似地地逃离作案现场——攀爬陡壁,跳过深沟,翻越障碍一下子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和迅捷。途中,鸭子在蛇皮袋中又“嘎嘎”直叫。庆生扼住起咽喉,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将它连同蛇皮袋一起狠狠摔在沿途的松树树干上。因为仍在高速奔跑,我们根本来不及查看是否有鲜血沿着袋子的线缝溅出。只听得一声闷响,鸭子再也没再发出声响了。

  跑到山顶的一个土丘凹陷处,确定没人发现后,我们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尽管此刻心脏还在怦怦跳个不停,尽管额头上的汗珠还在汩汩流淌。

  “无照昂给火昂就要盘出该根竹得来,把鸭刚呀赶威客为!”(惹起我火来我去拔出那根竹杆来,将鸭群也赶回去)庆生望着远处山脚下那根插在田埂上,随风轻微摆动的竹子,提出这个令人十分震惊的提议。还没说完,我们又是一阵忍俊不禁的大笑。

  我清清嗓子,定了定神,假装深沉地说道,“惩罚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治病救人,教育为主,教训为辅……”

  临走时我们又望了望稻田里那群惊魂未定的鸭,它们仍然警觉地瞪着眼睛望着我们。我们叹了叹气,心想幸亏你们遇到的是我们,要是遇到黄岗庠式兄弟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回来直接到庆生家厨房准备烧水,心里却仍旧忐忑不安,生怕这时进厨房来。此时庆生父母虽然不在家,但这里却是人来人往较为频繁之地,一经看见事情就会轻易暴露。于是我守在门口负责把风,庆生负责烧火。惶惶不安中,不料急事得(人名,王水红)突然闯了进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为缄其口,我们只有接受其入伙。谁知这时前面邻居罗银银又出来铲土了,就在庆生家厨房前面的土沟里。我们不得不一边盯着她,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很镇定的样子。好不容易等到水烧开时,我们用脸盘盛了欲端到楼上去。这引起了罗银银的注意,她很好奇地望着庆生手上看似很沉的脸盘,问道:“喂王庆生,脸盆里端的是什么?”

  “是……是作凉粉……”庆生笑着回答,但我却看见他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安——作凉粉还会出烟嗳?你们总是一作坏滴喔,作应呦给死老得(你们可能是把凉粉做坏了,做个屁啊)……”罗银银满眼取笑。

  我们也只尴尬地笑笑,扭头进屋去了。在楼上靠近后门出口的地方,我们将死鸭丢进开水烫了烫,开始拔毛。这过程中由于惊慌心急,细毛难拔的地方几乎是连皮带毛一块拽着扔进了垃圾桶。这之后考虑到庆生家厨房过于显眼,于是我们又商议转移至更为隐蔽的隔壁老南家厨房。在那里,我们将老南家所有的调料都搬了出来,生怕遗漏了什么味不能浸入到这将要进口的美味中。于是橱柜里每一样东西都或多或少地被搁进去锅里:食用油、味精、盐、醋、酱油、米粉、红薯粉、豆粉……尤其是食用油,生怕少了会把肉烧焦,庆生至少倒了三两往上。在就要出锅的最后关头,我建议倒点小酒以去腥,不料手一抖,进去了小半壶。庆生、水红忍不住相互望了一眼,不禁愕然。我也深知不妙,随即用手拣了一块放进嘴中,但很快机械反射地吐了出来:太甜了!根本不能吃!

  他们两个已是笑得前俯后仰……只是可惜了这么多的调料……

  五、那些令人捧腹的故事

  1、我与老南、庆生欲上山寻蛇,临行问父:“捉蛇需要拿那得东西外?”父答曰“就拿一根杠得(木棍)和一扎蛇包就竹得哇。”“恩长带扁担哎?(不用带扁担吗)”我假装一本正经。“带扁担无那得棺材外?(带扁担干什么)”父一头雾水。“拉式等呀捉滴给蛇提恩起肋/(要是一会儿捉到的蛇提不动呢)”话音刚落,老南、庆生已是前俯后仰,父亦被逗乐:“该缸火板子!”

  2、人呗坑放牛,我村众人与朱皿塘人相遇,双方开骂。对方人群中多名女子伶牙俐齿,恶语连珠,难以招架。我方大部皆是男子,明显处于下风,正不知何所适从。此时王斯桃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腰带解了下来……众人皆散。用庆生的话来说就形容就是“斯桃个旧吞呀该千伏涝来,人高就走呀毛路……”后来我们再也不敢与斯桃同行。

  3、老南之父仁生与文练打斗。那日仁生正搓麻将,忽文练擅入,二话不说就扇仁生一耳光。仁生还击中将文练鼻梁上耐以见物的眼镜摘落。文练瞬间眼盲,拳头顿时胡乱挥舞。此时其妻子春香得过来拉架,被文练猛烈击中右眼眶,眼眶立马变紫肿胀成包。于是她忍不住大骂:“应哈瓜地爱?该扎老狗捏……(你瞎了吗,你这个老不死)”众皆哗然。

  4、某年,王斯桃广东因故被殴,几乎不省人事,后被送至市公安局。公安局电至晓瑞赤脚医生孙治,不料孙治回告村人时误说成王斯桥。王斯桥之母罗九秀闻讯嚎啕大哭,一直从村尾到村头,亦不能止。最后闻得是王斯桃才放心缓和。

  5、马蜂:消灭马蜂曾是我们童年最大的乐趣之一,同掏鸟窝一样深受孩子们的喜爱。灭蜂还是一项民生的利好工程,因为马蜂经常筑巢于屋檐、楼板、茅房等近于村民生活和出入的地方,当然更多是栖于田土四周的茅草丛中,劳作时一不小心惊动便会被蛰个措手不及。印象中村里好几个妇女都被蛰过,如冬莲、南香、林秀得。话说灭蜂其实也有很多学问的。首先你得勘察四周地形,选好掩护和逃跑路线,其次须因地制宜,确定攻击方法和攻击工具,最后是万一不幸与马蜂遭遇时掌握如何避免被蛰的诀窍。这套理论最早我是从王水芳那里学来的。他对马蜂的认识得益于他长期的切身实践和不停作战。他说一般情况下马蜂不幸落到身上后,最佳应对办法是勿动,更不要奔跑,因为马蜂是顺风追人的。有一回记得特别清楚,我和他在哈屋(地名)捅蜂窝。当时蜂窝驻在一个快要干涸的水塘里,地形并不适合迅速撤离,因此木棍是不宜的,便用石头砸。一大块土坯刚扔过去,马蜂便倾巢而出,黑压压一片,让人脊背发凉。不幸其中就有一只落在了水芳的脑袋上,以为他这次免不了被蛰,哪知他硬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数十分钟,宛如那些年那些书页上被宣传的邱少云烈士。最后终于那只马蜂没有熬过他,知趣地飞走了。那场景实在令我震惊,于是我对“恩师”的技能也瞬间佩服得五体投地。王水芳退役后,我和同龄的伙伴们开始接掌了大旗,承继那份舍己为人,利国利民的宏伟大业。虽然这过程中曾数次被蛰过,但最终拿到蜂巢的喜悦和因之而来的成就感还是轻易战胜了之前的风险和惊心动魄。拿到蜂巢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吞食里面的蜂蛹,那个软乎乎如蛆一样看似恶心的东西令很多人敬而远之,但我却不怕。我一般都用手指捏住蜂蛹的头将它们一个个从分相独立的穴中拔出来,放进嘴中直接吞入腹内,淡淡的有股微腥味。经常和我一块灭蜂的伙伴应该也是吃过的,这玩意儿就像鸟窝里的蛋一样,虽然也难以下咽,但大家都知道它高蛋白,能提高免疫力。

  跟庆生、老南一块捅马蜂的次数最多,到后来蜂窝慢慢少了,于是直接消灭散蜂也成了不可多得的乐趣。啃食完的西瓜皮最易吸引马蜂,也许是因为上面的丰富糖分吧。我们取来数指宽的竹片,或者掰下带叶的棕榈枝,见到蜂、蝇、虫富集的瓜皮便相约围成一圈,“一二三”然后一起抽打下去。竹片此起彼落,不间断地密集落在瓜皮的每一寸表面。那些蜂蝇甚至都来不及起飞,便搅同瓜皮一起嵌入其中成为一团烂泥。犹记得那个下午,在我家屋后斯槟家的那块被芦苇荆棘围起的菜园里,当时西瓜已经收完,只剩一些不要的烂果残渣散乱地躺在土地上。我、庆生、老南就像一群吃饱了撑着了的疯子,每人手拿一大板,对着地面就猛烈地狂抽,同时嘴中还念念有词,罗列马蜂的一千零一条罪状和恶行。幸好那个园子与马路之间隔着一片浓密的芦苇和荆棘,否则路人一定会认为那三个人抽风了。之后的第二天我们都无一例外地交待说,由于头天用力过度如今胳膊严重红肿了……

  6、此故事又跟朱皿塘有关,地点发生在野鸡垇(地名),那年我应该还没上高中吧。也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大家随牛群一块到了野鸡垇与旺塘交界的山茶林,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开始胡吹海侃。可能是聊天太过投入吧,待发现时那头牛已经在马路边那块稻田里啃开了半个卧室大的缺口。这被不远处一个正在劳作的妇女看在眼里,她随即嘀咕并大声骂咧起来,不一会儿便离开农田往山的那一边去了。啃禾苗的牛正是我们这群人中年龄最大的王志强家的,只见他一点也不惊慌,照旧镇定自若地与我们谈天说地。于是我们其他人更没有理由慌张,继续说笑。

  过了不久,山的背侧隔着数百米就开始传来一个男子暴躁的骂声,这骂声穿透浓密的茶树林。胆小的伙伴们不禁下意识地拽紧了自家的牛绳。中年男子很快就来到我们跟前。他颧骨突出,精瘦高挑,皮肤黝黑,嘴上叼着根大约二三十公分长短的旱烟斗。

  “南宁高给牛牛恰刮滴哦念给禾?牵得了可乡政府剥皮,剥皮!”他格外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力度,声音如同爆裂的枪管,布满杀气的眼神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中有些吓得手脚开始哆嗦,更加用力地抓住手心里的牛绳,好像生怕那个人真会牵去剥皮一样。现场谁也不敢吱声,空气仿佛就在那瞬间凝滞。

  男子见无人吭声,便径直走到了志强面前,手指着志强的鼻子:“是不是你?牵得了可乡政府剥皮!”高声叫嚷中明显有唾沫横飞到了志强的脸上。志强那时应该还在赣州上学,十七八岁的样子,鼻梁上挂着副厚厚的眼镜,白白的皮肤,是典型的书生模样。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男子便认定他胆小怯弱,于是先发制人,欲从气势上先将对方彻底压倒,从而占据道德高点然后随心索赔。

  我明显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渗出冷汗。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是我们其中没有人能想到的,包括那个气势汹汹的男子。王志强并没有退缩,他突然爆发的怒吼宛如寂静夜空里的雷霆,“南宁看到第是昂?恩能看到应就可以乱挖?(谁看见了是我,没有看到你就可以乱讲啊?)”他的脸瞬间因为用力而呈现难得的狰狞,头顶松树枝头的鸟儿早已被惊吓得跑光。

  只见“剥皮”男不禁打了个寒噤,突然显得僵硬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烟斗从嘴里掉落了下来。他弯腰将烟斗捡起来,脸色顷刻间变得灰白,“昂呀恩能哇一定是应洒(我也没有说一定是你呀)……”他的语气呈90度急转直下突然变得温柔,“盖久对恩起!(那就对不起)”说着他便理亏似的回头去找方才那妇女去了。不出意料,他很快就折了回来,很显然他已经掌握了事情的真相。然那又如何呢?他的气势早就在刚才志强那一怒吼中飘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找不回起初的那份气势凌人了。他只是笑道:“老兄,那就是你对不起我了啊……”

  故事到这时我想一般人是会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毕竟是自己理亏。然志强却仍然淡定自若,“大爷,你问问刚才我是怎么跟那位大娘说的……”他轻拍“剥皮”的后背,示意到一旁然后悄悄地说了一些我们所没有听见的话语,以他那高超的谈吐方式和不群的处理技巧。最后的结果我想无非也就是志强口头道了谦,说了几句好话。

  这件事给我们在场的其他人都深深上了一课。后来当有一次我问起志强何以有如此过硬的心理素质时,他说其实一开始他也跟我们一样被“剥皮”突然的驾临吓到了,但他很快适应过来。兵法有云,三十六计,攻心为上。不管有理没理,首先不能被对方夺了气势。所以在“剥皮”叫嚣时,也就针对性地回击过去了……

  六、说捕蛇者(捕蛇者的传奇)

  捕蛇这项运动不知始于何年何代,它曾一度是村中许多居民的重要经济来源,可到最近几乎消失匿迹,因为蛇也濒临灭种了。早些年坪塘很多男丁都会捕蛇的,甚至有些妇女也敢下手,比如我母亲、肖中英、头秀得和南香等。这些捕蛇者中能将捕蛇作为半个主业来从事的就没几个了,仅仅王斯桂、斯槟、我父亲斯梅以及王立的父亲显勇等四五人,其中最高手和最传奇者非显勇莫属。

  显勇其实也是我最年长的堂兄,他的父亲是我的亲伯父。印象中他皮肤黝黑,身材精瘦。那些年里他起早贪黑,勤俭持家,绝对能算上同时代里的劳模:既包养了村中大水塘,又在家中喂了一群大猪婆,还种了许多稻田,然后一有闲暇还不忘去捕蛇捉鳖。你甚至都难以想象如他般看似瘦弱的身体怎么就能挑起这么沉重的生活重担!可是他做到了,并且家人的日子过得不比任何人差。在他担任队长的时候,热心尽责,敢于担当,差点就促成当年王文锦首捐三万,而其余家庭依情凑份用以修路的事。

  在捕蛇捉鳖方面,他更是用心用力,可谓集技巧和毅力于一身,跋山涉水,忍饥挨饿,在蛇和王八价钱最好的那些年里硕果累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除前首富王文锦和他家族人外,显勇是最早买摩托车的人之一。那辆建设50,至今令我记忆尤深,好几次路上邂逅都是他将我送至万中。他对孩子家教极严,我有时都十分惧他。王立、王城如今身上体现出的那种工作韧性我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受益于此吧。可孰料命运不公,正当孩子长大,家庭就要腾达之际,突至病魔却夺他而去,怎不令人悲痛叹息!

  关于他在捕蛇捉鳖方面的故事,昔日常听见我父亲传讲:光明得(堂兄乳名)能吃苦,耐饥饿。很多次在三伏天打伏击时,他能在骄阳当顶的中午蹲在松树枝下达数小时之久!这不是一般捕蛇者能够做到和忍受的。另外他还有一项让他人咋舌的本事——扑蛇。其实说是本领并不完全贴切,因为扑蛇需要的更是胆量和勇气。当目标离自己一定距离并马上就要钻入草丛或者灌木林,而常规反应已经来不及时,他就会采取扑捕的方式。这是一项具有相当风险系数的动作,我父亲是做不到的,也许一方面也由于他年龄已迈的原因。堂兄因为扑蛇受过好几次伤,或被荆棘刮破皮肉,或被竹尖戳穿脚背……

  他在捉鳖(王八)上的成就同样让人刮目。听说在这上面他还专门去专业人士那里拜师学艺过的,拥有专业的钓具和系统的捕获方法,后来更练得一身过硬的水中功夫。水中捉鳖的技能在附近我所听说过的所有专业户中算是独传,绝无仅有。对此,他人也只能望洋兴叹。

  我父亲曾经告诉过的一件事情就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中:一日父亲捕蛇归来,在圆斗坑(地名,隶属禾场坑村)池塘看见中央有一只的王八露头,目测约两三斤。他是无计可施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算塘中有一百只鳖,他也只能干瞪眼,因为时下池塘的水是满溢的。他回家将此发现告诉堂兄,于是两人马不停蹄来到现场。他们先趴在隐蔽处进行观望,等王八再次露头时,只见堂兄来不及脱下衣裤就一个猛子扎入其中。尔后只见水面上时而冒出一连串气泡和微动的浪花。不到几分钟之后他就从水底冒了上来,手上拎着那只仍四脚挣扎的鳖……

  还有很多有关他的奇遇奇闻,总被我父亲生时津津乐道。他去世时我应该上高中了吧,那时他正值壮年,根本毫无迹象和征兆,不知怎么就突降大病。咳,实是世事难料啊。

  斯槟从前面的描述文字来看似乎是个十足的“恶人”。然观其现在的状况,以及这些年走过的风雨,其实他也是十分不易的。他年过古稀仍然一个人种着好几亩田地,那个无论如何也在六十斤往上的庞大打谷机,平常人都是两人前后扛着的,他愣是一人背了好几十年。这在农忙时节几乎成为了乡间阡陌中一道固有的风景线。幸好他还有一副相当硬朗的身骨,你简直不能相信一个这么岁数的人还能熟练驾驶摩托车接送孙子孙女飞驰在村子和乡镇之间崎岖的山路上,更让人吃惊的是如今他还能在不戴老花眼镜的情况下将棉线穿进绣花针的针眼里!!!

  说到此,我也不禁想到村中另几位老者:斯松、文槛、显扬,皆为过古稀之年,然除我伯父斯松偶有不适外其余两人都如斯槟般仍然龙威虎壮,用村民的话来说就是“老虎呀打得几扎死得(还能打死几只老虎)”。这几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生活都不安闲,或者说不甚如意,或要承担相当量的田中农活,或要完全照顾自己起居住行。有时我会忍不住思索:是不是一定的生活逼迫能够激发人体沉睡的生命潜能?

  斯槟早些年也是捕蛇的,但很少捉鳖。他去的地方不远,基本局限于方圆十里的罗塘本乡内,因为他的家里还有大量的农田和家畜需要他照管。他捕蛇上的成就相对平庸,反而捉沟麻(青蛙)的经历更为人熟悉。所以在那些夏日的中午或者夜间,你时常能看见这样一幅景象:斯槟身背竹篓,手握一柄钢槽铲,弓着腰行走在田间或者池塘边,时而定睛察看,时而挖巢捣穴。他育有两儿一女,儿子皆是老牌高中生,女儿亦初三毕业。这在那个年代,就靠他的这点收入是极不容易的。

  斯槟刚健的身体素质非常完美地掩饰了他的年龄,至少欺骗了我多年。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并没有那么老的,直到去年一天才突然获知他竟然和我父亲同岁!可如今,人家这丝毫不服老的架势看上去真有点欲与廉颇试比高的意思(传言廉颇年八十尚能食斗米,肉十斤)。

  再来说说斯桂,这个名字在我们早年的谈话里是经常提及的,除了他先天小儿麻痹而成了一个瘸子外,还有他古怪的性格和不同一般的经历。他无儿无女,几十年生活形单影只,再加上身患残疾,所以生活十分清苦拮据。他几乎做过村里所有能够赚钱的活:捡花生、拾稻穗、集破烂、捕蛇、捉王八等等。他性格里有些斤斤计较和爱占小便宜,那张嘴更是刻薄扎人,因此孩子们并不喜欢他甚至嘲笑他,将他当做无聊时取乐的谈资。但自从他许多年前去世后,就很快退出人们视野,慢慢至完全遗忘了。

  听我父亲讲,斯桂的老爷子曾是坪塘还未分田到户前的队长,因嫖赌逍遥将原本雄厚的家资败光,后来又不知何故把大塘底下(地名)几十亩的农田悉数送给了朱皿塘。斯桂头上本还有一个哥哥,幼年时在哈坞(地名)那口浮满水打泡(老家一种水生植物)的老水塘边玩耍不幸淹亡了。待斯桂到青年时,祖传的显赫家资只剩一些残羹,可他仍然靠这些残羹散发的余味娶了好几房妻室,却无一留下子嗣。反而是坊间有传言说他那方面不行,因此妻室不久皆相继离散。

  伙伴们时常会记起他剔鱼骨头的高超技能。不知是在谁家的宴席上,他将一大块鱼搁进嘴中,只听得“嗦嗦”声响,他的咬合肌上下左右蠕动,不一会儿从嘴里出来的就是连续的鱼骨头……

  他跟我父亲也是仿佛年纪,那时候时常上我家来与我父亲谈论生活琐屑。那些印象原本十分清晰的,现在也渐近模糊了。

  恍然发现原来那些以为栩栩然、鲜活、清晰活在脑海中的形象,当许多年后要从记忆中找寻他们的样子时,真的模糊殆尽了。总想记起并尽力生动地描写他们的样和事,却发现材枯辞穷,不能详尽。忽想起李大诗仙的那句诗词:天地者,宇宙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因此,人生一世如果没有立德、立功、立言以不朽,那终会像前面所提及的那几位前辈一样,淹没于历史滚滚的浪潮中。多年以后,再不会被提起,更不会被记起。

  七、有关白爷的往事

  白爷即石生,是因为他那句惊世骇俗的绝骂“屙脓屙白”,而被我和庆生、老南戏称为“白爷”或者“王文白”。村东自有白爷入住后,就从来不缺热闹。

  这不,他那粗犷,略带结巴的声音又在开始“嗷嗷”地响起,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左右几户的邻居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并不为奇。他一般嗷嗷的对象多半是他的老伴刘头秀,偶尔会有他的儿子或者儿媳,起因皆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有时仔细想来白爷其实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我就很多次听见他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坪塘是有志气的村庄,是有骨头的村庄,我们坪塘人绝不比别人差……”云云。在好几次别人产生纠纷时,他劝架基本都算秉持了正义和公道,这在如今的村庄里是难能可贵的。然他自己的家事却讽刺般地一团乱麻,他和他的几个兄弟以及唯一的儿子都或多或少有过罅隙。

  不知其他人是否会记得多年前在村中央发生的那场触目惊心的火拼:白爷与他二弟小雨生皆全家出动,双方在宗祠前的那片空地上大打出手。几乎所有人都全副武装,有拿扁担的,有拿尿勺的,还有拿铁锹的。男女主人和孩子一一对应,场面极其火爆。最终白爷方敌不过,白爷本人亦被其弟用老虎钳击伤倒地,他最小的女儿小贵那时跪倒在斯桄家门前的那棵古樟下恸哭不止。到傍晚时白家还将白爷用门板扛到对方家中……

  老南和庆生们应该会对白爷和其三弟的冲突印象更为深刻。他三弟名为文中,是王水芳的父亲,脾气暴烈,常常以一句“昂挖应一拳应就呕望子(我给你一拳你就吐血块)”闻名遐迩,于是私下又被我们称作“挖爷”抑或“王文挖”。

  白爷和挖爷对峙的那个夜晚,当时情景是这样的:白爷立在老南家门前空地,挖爷立于十米开外自家院里。一开始双方开骂,后来互扔东西,最后挖爷回屋掏了一把剥野兽皮的刀子亮在手中,刀子的光泽明亮晃眼。挖爷双腿半蹲呈马步状,摆出一副格斗前的挑衅姿势,宛如精武门中正要接受日本武士挑战的陈真。并且他还不断前后变换弓步落脚,口中连连吆喝:“来呀,来呀,滴——滴——”白爷不禁愕然。我们那些观望者欲笑却不能,于是悄声返回屋中开始捧腹。

  最近听说关于白爷颇具谈资的故事是与一头牛有关的。不久前他家中养有头膘肥体壮的大黄牛。夏日蚊虫骚扰,更兼蜱虫之众。白爷心怀爱惜怜悯之情,于是吩他老伴头秀用药消灭之。头秀便在黄牛被叮咬的重点部位如颈项、耳朵边涂了些许敌敌畏,不料却被黄牛扭头用舌头舔到。可以断定,这次头秀买到的敌敌畏货真价实,不是山寨品或者残次品,因为黄牛很快倒地身亡。这事在白爷家中掀起了狂风骇浪。他获悉后一边忍不住悲痛欲哭,一边对头秀发动连绵不绝的口诛嘴伐,致使头秀羞愧得恨不能钻进门前的土堆里。

  如今白爷也年将古稀,仍在禾场坑的砖窑厂打工,数年如一日,风雨不断。砖窑厂大家是知道的,俗话说“烧窑老,烧窑老,烧得三年不老也会老”。里面体力负荷非常重,相对于每个月才不到两千块钱的报酬是我们大部分人所不能接受的,然他却非常知足。想到此你不能不对这位老人竖起大拇指。

  八、那些光脚丫一块作恶的伙伴们

  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村中“坏蛋”的时候,总是会不约而同地提起一个名字——康生,尤其是老南之母,胡玉莲。她无数次地重复这样一个画面:一群人手拿木棍,口中高声吆喝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口号,比如“潦倒细化”“麻年嘎”,然后叽叽喳喳、蹦跳着在村子的屋巷间来回穿梭,吵得大人们不得安宁。远远望去,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而且兴奋一直,不知疲倦,宛如要去参加丐帮誓师大会。其中那个最前面,振臂高呼的就是我。我一直为这种诋毁我声誉的言论表示抗议,因为即使有那么一点影子也未必如她描述的夸张。胡觉得队伍中时常会有她千金小梅和公子老南的身影,就是受我的影响,被我带坏了。如果真是如此,我会告诉他们老兄本意不是如此的。

  忘了那个时候沙子和宗槐在干什么,可能他们的母亲都有一套驯服顽石的高超办法,反正在村中大人们眼皮底下他俩都是众皆夸耀的乖乖男形象,但离了村后其实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了,那些偷西瓜、窃红薯、盗花生样样不缺他们的份,在与外村孩子们打仗中他俩更是我方的精神中坚。

  那些年放牛不知为何超级爱打仗。每当望见有外村的放牛娃占据着对面山头的时候,双方总是会有一方无故寻衅地叫骂。与之冲突最多的应该算是大禾场,那是朱德之妻康克清的故乡。那里很多孩子都和庆生认识,但这丝毫不影响战斗的进行。我村队伍中历年不缺大男孩,从春平、春中到小飞、王林再到水芳、王斯柳,再到后来他们陆续淡出江湖轮到我辈掌旗。那时我和宗槐、沙子都在上高中了,另外王城、志勇等勇猛无敌的也偶尔加入其中,因此在村村战役中鲜有对手。通常的情景都是对方在辱骂声中忍无可忍,然后集体登陆来犯,却突然发现我方大本营中有几个“大人”稳坐钓鱼台时,便瞬间溃败,不攻自逃。这时我村中的那些小喽喽们如王强、王杰、王俊们便乘势追击,越战越勇,仿佛技战力瞬间突增数倍。

  不过说是打仗,顶多就是摔跤,并不结仇,有很多后来还成了朋友。随着岁月流逝,伙伴们都逐渐长大,原来一些朝夕与共的发小们开始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浪潮中,渐渐被生活、社会、家庭所淹没,比如志勇、王立、王城等很早就开始出外赚钱,他们的话题渐渐远离我们曾经很熟悉的凫水、偷瓜、掏鸟,取而代之的是金钱、房子、酒肉。可这一切是发展的必然,谁也无力改变。年轮的增长除了伴随激情的消退,还有那份敢说敢做冲动的逝亡以及儿时说长大后要做什么什么理想的梦碎。对此我们只能默默接受,最终无条件也被抛入其中,慢慢被同化。所幸还有沙子、宗槐、庆生,至少现在他们身上还留存着那么一些未完全退却的童心。

  这些年的假期里也就只有我们几个还在打着与钱无关的扑克,搓着与钱无关的麻将。很多次过年前的闲余日子里,我们一块站成一排,徒步旅行。北至老港、杨背坑,南至桂港、大朗头,西至窑前、西港赣粤高速入口,东至嵩阳、五丰开发区。有些人可能会不以为然,这不就是散步么,有什么稀奇的?但这路程是早已超出散步范畴的,况在当地农村也鲜有人散步。他们都不知道每天在这些土地上走多少个来回,早就腻了。而我们的行为,用我父亲获知后所说的话就是“恰饱滴毛卵卡(吃饱了撑得)”。但我们深以为趣,乐此不疲。我们还一度发誓说要徒步走遍全罗塘的每一寸土地,后来发展到要光顾坪塘每一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些古老的、早已没有人居住的仓库、宗祠、老宅,但到底这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梦。

  现在回想起这些觉得真的很可笑的,无论你从哪个方面哪个角度都说不出他们的实际意义何在。可是童年的纯真就是如是,它没有功利,没有目的,没有现实中的为什么,只为心中对未知的一份好奇和执着。于是忽然间你就会发现,最大的快乐,最能延续持久的快乐就是那些曾经最易满足的快乐,脱离功利世俗的快乐。而反观今天的所谓“幸福快乐”,粘连了名利,牵带着酒色,很快又会被新的烦恼、愁绪掩盖。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出息的要算宗槐了,名校硕士毕业,今于浙江一外企高就。前段日子回家遇见他母亲问及他的情况,能感觉到她深为她的儿子骄傲。宗槐有双勤恳且节约得有些过分的父母:常年起早贪黑在外面砌砖刷墙,每日的伙食都是自己早晨出门前用饭盒装好,待中午时再取出当做午餐。两人一天也不少赚却很少舍得给自己买件“奢侈品”。这些我时常到庆生家玩时从宗槐的小婶罗银银处得到证实,甚至说这些话时银银都有些生气:“他们也太省了,简直省得毛滴影!”

  沙子高中毕业后去广西当过两年兵,不过在我们看来他的身体素质诸如体能、弹跳、爆发力皆没有明显的长进,这从他篮球场上依旧拙劣的表现就可看出。因此庆生就经常讥笑他“该两年应以是混滴高呀得喔,当呀得高假兵(那两年你又是混日子哦,当这滥竽充数的兵)”对此沙子也不反驳,然相比我现在的状态,更是被庆生说成“康生外还高,哇恩是当滴歇呀得哎,当高打压发给兵,拿是把国家一压高微应刚狼给人外,该哦呦就死敌,早就亡滴国(康生呢更加,还不是当兵混日子啊,当这名义上的兵,如果把国家全部交给你这样的人,那我们就玩完了,早就亡了国)”

  不过沙子跟我还是千差万别的,我们也听他说起过他那仅有两载的武警军旅岁月:突击战斗、武装拉练、体能炼狱……从他的神情与目光中,我可以体会到他对那段时光的留恋与不舍。后来我问他当初是真心地想留下来吗,他坚决而肯定的回答令我颇有些羞愧和无地自容。但我知道当初那个岁数和现在这个年龄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如果换到今天他也许就不是那种回答了。我想沙子那两年应该是真吃了苦的,因为一次掰手腕,宗槐和我都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他几乎是在谈笑间轻易将我们击败,由此我丝毫不怀疑他每天500个俯卧撑的说法。

  这几年他一直在外打工,据他妈说,沙子很有女孩缘,对他有好感的女孩不计其数,但都因家乡在外地而未获得家里同意。

  庆生是我们之中最小的一个,确切地说应该是比我、沙子、宗槐低一辈次的晚辈。但他明事较早,看问题成熟,因此很能跟我们打成一片。他从小也是令各界比较头疼的人物:在家中令父母头疼,在学校令老师头疼,在山上令村民头疼。上高中更是流传出一段江湖侠客式的传说,入帮会,顶教师,逃功课,打群架,最终未毕业就自卷铺盖。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让他受到其母罗桃英的严厉谴责,差点责他上工地上搬砖做小工。

  但我还是丝毫不会怀疑我的小伙伴骨子里的善良本质,我想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些被童真、叛逆、冲动蒙蔽了的伪恶终会在岁月积淀里露出真容。

  我不知道我们下次齐聚会在何年,会在何种场合里,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再像曾经那样的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如果他们能够看见,我想告诉他们我真心地非常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真心地很想青春再来一次,真心地想跟你们一起在登上旺塘的山顶,眺望远处河边的风景……

  九、后记

  其实很久以来就想写点关于故乡的文字了,因为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或是浮现在我的眼前,是那么的亲切、熟悉、温馨、令人留恋,让我很多次都忍不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企图触碰到她的肌肤和体表,对她说:“故乡,你来啦!”然那层薄如蚕翼的虚幻终一碰即破,映入眼帘的仍是营院高墙内四角的天空和满地的荒草。

  近几年基本上每年都会回一次家,可每一次梦幻中那种亲切的感觉却再难找到了,悄无声息中太多的东西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路,有些物,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走着走着就变得陌生了。那些曾无话不谈的伙伴们,有的仍同我一样童心尚存,有的却已江湖老练,有的甚至已彻底与我们隔开界限,进入自己的围城和圆圈。

  进村的那条泥泞路依旧泥泞,而整个罗塘乡的其他地方早已水泥沥青交相纵横。村民大会上纠结不休的还是那点破事,那小部分烂人。关于那部分烂人,本我极不情愿议人是非的,然想到他们还是忍不住想问候其祖宗和老母。他们突出代表了那群比可憎的平均国民素质还低下的人渣:鼠目寸光,凌弱怕强,睚眦必报,见不得别人比他好。用村中不知哪位仁兄的话说就是成天盯着村里那块巴掌大的资源,升天嗷嗷乱吠,生怕自己得到的比别人少,而外面有人贪百万,污千万也与他无关。就拿集资修路和挖深池塘这两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来说,本欲集思广益,共同谋划,可就有人明确表态,他既不会掏钱,亦不会使力,因为这条泥路他已习惯了几十年了,池塘也从未想过包养。每当此时,会议自散。还有那些为自家晚稻灌溉,一意谋私不顾他人死活之人,那些一旦自己利益财物被触碰便毫无商量地进行蛮横、疯狂报复之人,一些厚道老实人家如宗槐父母和我父母就曾深受其害。

  曾几何时,总以为只要自己本分度日,便能与人相安无事。哪知有时便是你不犯人,人却来欺你。见你得了些政府照顾,受了些贵人恩惠,他也要心中不平,眼红充血。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刻意寻机刁难,百般阻拦。当你跟他讲道理,他总是挽起自己的衣袖,扬起手中的铁锹或是锄头,摆出一副“我就是没文化,我就是不懂法律和公德,解决问题只凭这个”的姿态。对此,我毫无计施。唯有独登自家的房顶,仰望头顶高原的天空,默默祈愿自己未来的世界里再也不要出现这些丑陋而让人恶心的嘴脸。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承认,我对这片土地是有深厚感情的,虽然它正在不可避免地承载着世间的人情淡薄和民风媚俗,但它时空的钟声里毕竟回响着我们虽辛酸但愉快的回忆,并且我也始终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占绝大多数的。

  最近几次回家,同龄的伙伴们都不在家中,或在广东,或在江苏,或在非洲。那些儿时时常照顾我的“恶人们”如今对我都客气友好起来了,我也十分尊敬他们。那些年被以为的“过节”终于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中尘归尘,土归土,化作一缕空无袅在记忆的天空。只是那些与粪几、童年有关的如长角儿、矮丁得、人呗坑、乌禽得等一连串跳跃在嗓子口的字眼,再没有人如当年那样与我如数家珍地回忆、分享了。这种感觉就像鲁迅先生在《故乡》里描述的那样,当他兴奋地要再想起那些角鸡、跳鱼儿、贝壳、猹时,谁知闰土竟突然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老爷!”

  当然我没有先生的高度,更不是什么老爷,只是历经岁月蹉跎之后,面对横亘在曾经友情之间的障壁突生伤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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