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发生在上世纪末的鄂东南。
他是一个俊男子,眉清目秀,膀阔腰圆;他又是一个丑男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他父亲是南下的老干部。他很早就辍学,纠集一帮烂仔,横行街头。脾气暴躁的父亲把他绑在门前的椿树上,拿皮带抽他。他不低头也不哭。心软的母亲跪地求他,他置若罔闻,仍然和那帮烂仔鬼混。最终动了刀子,伤了人。他被判了五年。戎马一生的父亲,气得吐血而亡。当管教干部告诉他父亲死讯时,他面无表情,像听人说起马路上轧死了一条狗。
那年,他十八岁,母亲五十岁。
父亲的过世,他的入狱,家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怜的母亲就在集镇上摆了一个炸油条的摊子,起早贪黑守着摊子,经常手上被油烫起了水泡。挣的都是五分一毛的,她都攒着,连一元钱的盒饭也舍不得吃,常常去菜市场拾回一些烂菜叶子充饥。众人都觉奇怪,说,老伴过世后,国家每个月仍给你一点生活费,你又有个小摊,何至如此?母亲笑笑说,那点钱要攒给儿子。
儿子服刑的监狱距家中二十里地。但每周一次探视她必须去。她是走着去的,力图省下每一个铜板。她带去儿子最爱吃的排骨煨汤,还要买上一条儿子爱抽的香烟。那烟很贵,她要卖四天油条才能买得起一条。儿子从不多看母亲一眼,没有问候,喝了汤就抽烟,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母亲见到儿子,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上前摸摸他的手,拢一拢他的头发,她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五年过去了,母亲一头青丝变白发,终于盼得儿子出狱归来。儿子没有文化没手艺。她就带着儿子一起卖早点,有了帮手,生意就好多了。儿子谈恋爱,她拿出老伴留下的钱和自己炸油条的全部积蓄,给儿子买了一套漂亮的房子。结婚半年后,儿媳怀孕了,可儿子游手好闲的毛病又犯了。他不再和母亲卖早点了。他又找到了那帮哥们。他要和他们一起赚大钱。当他带着“货”去歌厅交易时,被警察抓个正着。他因贩毒五十多克,等待他的将是极刑。
儿子再次入狱,母亲晕倒。从此,母亲总是感觉心口疼,不得不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硬化晚期。母亲知道自己无治了。当天就去探望儿子。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生病的实情,她怕儿子伤心,只是满脸泪水,隔栏相望。回到家后,母亲劝儿媳打掉孩子改嫁。儿媳感觉婆婆怪怪的,她无意中看到了婆婆的病历。儿媳看望男人时,将母亲的病情告诉了丈夫。
那晚,冷漠的儿子第一次失眠了。他从未想过这一生会没有母亲。为了拯救母亲,他做出了一件让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决定。他向监狱领导提出申请,无论自己受到何种惩罚———即使是死刑,也要在临死前,把肝献给母亲。
监狱领导震动了。领导将申请一级又一级上报,最后终于获得特批。整个社会被感动了。一家大医院获知后,表示可以免费来做这个手术。许多记者闻讯而来,儿子说,求求你们,不要告诉我母亲,如果她知道是我捐的,她会死活不肯的。
于是,一个善良的谎言开始了。医院方面对母亲说,政府正在当地实施一项阳光工程,决定免费帮她肝移植。她起先半信半疑,直到住进了大医院,才知道是真的。母子身体各项指标经检验,适合移植,她上了手术台。她要求在医院再见儿子一面。人们很快满足了她的要求———因为儿子就在隔壁的手术室。她躺在手术台上,拉着儿子的手说,你看,政府多好,免费帮我手术。我要活下来,为了你……人生第一次,儿子流下了眼泪,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他死死地攥住了母亲的手不放。
母子的腹部几乎同时被拉开。儿子鲜活的器官重回母亲腹中。
一个星期后,儿子被转到监狱里的医院休养。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很满足,灵魂得到了安置,感觉再枪毙也无憾。在这个世界上,他毕竟做了一件事———尽最大的努力回报了母亲!一个月后,母亲身体无排异反应,度过了危险期。手术成功,媳妇扶着婆婆出了医院。母亲当然不知道,是儿子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这故事的结尾,从来都是两个版本。
第一种传说是法不容情。半年后,儿子因贩毒罪被处以死刑。临刑前,儿子给母亲留下了很多信,让人们在他死后每个月给母亲寄去一封。说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服刑。母亲见人就念叨着:儿子连吃的穿的都没带去,怎么不见面就走了呢?媳妇最终改嫁了。老妇人依然在摊前守候着。她时常接到“儿子”的来信,他知道儿子生活得很好。她说无论儿子在哪,她要去看望儿子,要等着儿子平安归来。善良的人们不忍心把真相告诉母亲。人们走过她的身旁,都用一种复杂而又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老人……
而另一种更为可信的说法是,法院在量刑时,考虑到儿子有检举立功的情节,而且有在狱中捐肝救母这一事实,免他一死,众望所归,判为有期徒刑。从此之后,无论风里雨里,人们常常看到两个妇人领着孩子,去劳改农场看望一服刑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