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惆怅客
巴黎是一个你再老都可以叛逆的都市。
有人说,它是最浪漫的都市,但也有人说,它是最现实的都市,处处死要钱。没钱的人不时遭受歧视眼光,没钱连上厕所都困难。
25岁那年,巴黎以一种既温暖又冷酷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生命相簿里。
温暖又冷酷,浪漫又现实——许多冲突的元素,永远在这个拥有千万人的狭小城市里撞击。
这次回巴黎,某天,走过唐人街的广东餐厅时,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在巴黎认识的一个新加坡女孩。
和我一样,受了海明威巴黎的飨宴的感召,我们不谋而合地相信,只有在年轻时到过巴黎,我们心中,才会带着一个永恒的盛宴。
那一年,她26岁,纤细苍白,来巴黎,是为了学建筑设计。
她也和一般从小上英文学校的新加坡人不同,她的母亲是中文老师,因而她从启蒙时期就会背许多唐诗。
这或许是我们之间的桥梁。她很文静,但也很热情地帮助我熟悉环境。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和一个香港男孩在一起。
人是很奇妙的,命运不同,缘分却深。两个东方人,千里迢迢跑来巴黎相遇。
香港男孩比她年轻几岁,大学刚毕业,两道浓眉,很高很瘦,一脸稚气。
两人住在一起。在巴黎,留学生情侣住在一起,不会有人管。
而我是在她忍不住哽咽中,才知道她的故事。
抛却来时意
其实我在新加坡,很早就结婚了。她说。
知名大学建筑系毕业,从小对建筑有天分也有梦想,她想要成为像柯比意一样的建筑师。在家人的殷切期盼中,她嫁给一个一直对她很好的中年富商。
丈夫对她很好,仿如女儿般宠爱。她说她想来巴黎,他成全了她。
而她到了巴黎,才发现,其实她不是真爱他,也不能够爱他。
为了香港男孩,她宁可做一个没有故乡、没有亲人的人。
可是,巴黎不只有莺语呢喃的香颂,还有异乡人处处要面对的冷酷生活。为了爱情,她放弃设计学院的学业,抹掉了所有与过去通讯的管道。
为了爱情,她也忘了他是穷学生,没有社会经验,也没法支撑生活。他们靠着她原有的丰厚盘缠,过一日是一日。
她不再怀有变成知名建筑师的梦想,而是变成了一个厨娘。
她知道哪个肉贩的牛肉最新鲜、最便宜;知道哪个超市的早餐玉米片可以省一两块法郎;知道哪家餐厅可以用最便宜的价格,安抚华人对故乡食物贪婪的胃口;知道怎么样用唐人街商店里有限的原料,为他烤一只广东烤鸭。
我吃过她的广东烤鸭——那真是一只味道奇特的鸭子啊。广东明炉烧鸭,不是法国式的传统烤炉烘得出来的,要那些廉价原料入味肌里,也并不容易,连鸭的素质都大不相同。
那只是一只有香料味道的鸭子,没有明炉烤鸭那油亮的外皮与肥美的油嫩。
但我不忍心说,那不是一只广东烤鸭。
那是她的爱,不是做给我吃的,是做给她的情人吃的。我只是一个不重要的见证者罢了。
她和他过了两年。然后,她决定回家。
不是谁谈心的问题。那一日,她在我面前痛哭,说了她的决定。
她的哭声让我漂泊的彷徨更加不安,像鞭子一样在我心头抽打,仿佛也在逼我面对现实。啊,何去何从呢,异乡人?
挥手自兹去
异乡人在巴黎,温饱都难。
他提醒我,该结束了。我不能一辈子当个厨娘,这不是我来巴黎的梦想。她说。
警钟的响起很简单。还在念书的男孩,有一天很高兴地在一家中国餐厅的布告栏上,撕了个电话号码回来。他对她说:有人在为小孩征中文老师,要不要试试看?
男孩想得应该不复杂吧?这样,或许可以开源,让她不要为荷包消瘦愁眉苦脸。
26岁的她,却因此狠狠地被敲了一记。她记起自己的梦想了,她到巴黎,是为了要成为一个建筑师,不是为了来这里教汉语。为了他,她是否能持续牺牲自己最大的愿望?
是欲望,还是爱?如今我也分不清了。她说。
了解一个人,才是爱情;不了解却还纠缠,那么只配称作欲望。我回头想,我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我贪恋他的青春,想满足我的爱情渴望……他不了解我,竟以为我的人生志愿是为了教人写中国字……若是如此,我的梦想,必然有朝一日会从暗处现身,等着嘲笑我的失落。
于是,她不告而别,离开情人。
那一年,我和她挥手道别,看着她两眼哭得红肿,进了机场。
她舍不得的不是我。她哭,是因为她与爱情诀别。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现在,她已成全梦想。我在新加坡曾见过她一面,年岁使她脸上多了一股干练之气,她身边有了完美的事业伙伴和灵魂伴侣。
她绝口不提从前。我知道,我也不会提。
我们以前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