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说,她出生的时候,爸爸哭得特别凶,就好像生孩子的并不是刚刚分娩的妈妈,而是他自己似得。后面的话,妈妈并没有告诉她,她也没去问。她一直都觉得,爸爸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她的大英雄,即便是流泪也该是绽放着的幸福的小花朵。
她从小就很倔强,妈妈说,她的脾性像极了爸爸。
她根本就不愿意去相信,因为在那个年代,妈妈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可她偏偏就没能遗传到她哪怕一丁点儿美貌的基因。每每村里的长辈们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都不忘回过头来补充一句,这牙仔随她爸。
胡说,你才随她爸呢!她常常不满意地这样反击道,却总会招来大人们的哄笑声。那笑声很清亮,仿佛能穿过村子里的每一条大大小小的巷子,甚至能飞到天边的云彩上似得,如若不然,每一次抬头望天,为什么她恍惚都能看见爸爸的影子呢?
她实在很是想念他。在幼时的记忆里,他常常东奔西跑,下江南,上东北,就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飞鸿。也只有在年关的时候,她才能看见胡子拉碴的爸爸,而当他面对她的时候,永远都只有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他从来不给她买好吃的或者好玩儿的东西,与其他的叔伯相比,他显得有些冷漠无情。不过,这并不能减去她对他的思念,妈妈说,爸爸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庄稼人。
那些与泥巴为伍的日子过得飞快,她一个人也能玩儿得有滋有味。5岁那年,妈妈又为她带来了一个小天使,从此,她终于有伴儿了。那年,妹妹出生在一个清冷的晚秋,夕阳西下,天空渐渐地阴沉了起来。她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小石台上面,听着屋子里面传出来的断肠般的嘶吼声,她忽然就被吓傻了。
那时,她不懂什么是心疼。
她是被大姨强行抱进屋子里的。当她心惊胆战地站在土炕上的时候,眼前就多了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女婴,她长得很漂亮,清晰的眉眼像极了妈妈。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还壮着胆子挪上前去摸了摸她的脸。妈妈冲着她虚弱地笑着,那笑容很是奇怪,因为那微笑的眸子里分明生出了许多的泪花。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地上,一个人悄悄地寻找着自己的爸爸。在房屋后面的矮墙上,她听见了他的哭声,他哭得那样无助,凄凉,哀伤,把整个寂寥的夜晚拉得如刀锋一般漫长。她忽然就慌了神,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屋子,对着大姨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多好多话,她也不知道大姨为何会表现得异常镇定,她只是蹲下身去,把一脸惊慌的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抱着。
那一夜,她忽然被爸爸大呼小叫的声音惊醒,她吓得大哭了起来。朦胧中,他看见情绪失控的爸爸打了妈妈一巴掌,妈妈就无助地躺在被窝里静静地流着泪。她像一头发怒的小牛一样,猛地冲了上去,一脸惊恐地盯着他看,而他,就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
第二天一早,她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远房亲戚,她并不认识那两个人,只是,她看着他们想要强行抱走刚出生的妹妹。就这样,她流着泪冲上前去,护在妈妈的身前,她看见妈妈死命地抱着妹妹,哭得声音嘶哑,她看着爸爸铁青着脸,紧接着就是对妈妈无缘无故地指责和谩骂。最后,来得人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就一脸失落地离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断流了。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总之,从那时起,她只知道哭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方法,因为它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半年后,家里忽然就住进来一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她并不认识他。当爸爸拉着他的手一脸幸福地来到她面前的时候,他就用命令的口吻告诉她,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了。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如果不是因为那半块月饼,她还不清楚爸爸哭泣的真正原因,虽然,她宁愿自己一辈子也不曾知晓。
就这样,陌生的哥哥在家里小住了半个多月,有他在的日子,每顿饭必须有肉,家里的土鸡蛋也要让他可劲儿地吃,在那个穷山恶水的小村庄里,他竟然还有零花钱用。那一天,妈妈从柜子里翻出来了一块中秋节剩下来的月饼,就把它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他,一半给了她。她万万没有想到,哥哥会去找爸爸告状,当爸爸气势汹汹地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半块月饼还纹丝未动,爸爸一把就将月饼抢了过去,还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只一转身就和颜悦色地对哥哥说,吃,吃不够咱再去买。
她忽然就愤怒了起来,她大声地质问爸爸,凭什么你把好的都给了他?
这时,爸爸就说了一句让她铭记终生的话,因为他是男娃!听了这句话,她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年,她才6岁。那个陌生的哥哥不久以后就走了,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愿意过问,只是他离开的那一天,爸爸哭得肝肠寸断,妈妈却一脸的喜气洋洋。她忽然觉得,人高马大的爸爸既然那么爱哭鼻子,就让他哭去吧,因为那一巴掌早已打折了她青春的翅膀,甚至打断了她对一个父亲全部的幻想。从此,她的心里再也没有英雄!
她的争强好胜一直持续到她高中毕业,她倔强,她叛逆,她与他针锋相对,这一对就是十二年。学习成绩一直优异的她并没有金榜题名,这一切也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辜负了自己大好的年华,那一段年华也亲自断送了她的梦,她不是不懂,时间从来都不会亏欠任何人。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她随意地选择了一所学校,随意地选择了一个专业,爸爸气愤地对她说,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只是极其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字一顿地回答他,该后悔的人不应该是你自己吗?我生来就不是男娃,也用不着你来为我操心。
她看着爸爸颤抖着扬起自己的大手,连嘴唇也微微地抖了起来,她依旧倔强地昂起头,大声地对他说道,从小到大,你是不是早就习惯了打我?现在又怎么下不了手了?你打啊?
爸爸并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蹲下身去,一个重心不稳就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只是一看见泪流满面的他,就忍不住把心一横,又冷冷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你哭吧,你欠我的泪水岂止十二年?如今,我每日与眼药水相依为命,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她想。
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只是她依旧不能确定,这种疼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麻利地收拾好行囊,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到了千里之外的他城,身上只带了购买一张火车票的钱。妈妈不忍心,妹妹也流着泪挽留她,你又何必这么固执呢?她答,十八年来的诸多费用我会慢慢地还给他,你放心,学费我自己赚,生活费我自己赚,我的人生自己赚,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第一次踏上疾驰而去的绿皮车,第一次听着她不习惯的方言,只一下火车,她的心就狠狠地扭成一团。她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好想堂堂正正地发泄一番,可是,她的泪腺早已干涸,就像她的那一颗无比坚硬的心瓣,冰冷如铁。她扛起行李像个爷们儿似得走出火车站,出门不带返程钱,这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又是怎样的一种恨意啊?
她的大学生活就像是一本合起来的天书那般索然无趣,为了扳回自己在高考中失利的棋局,她没日没夜地刻苦学习,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打工,四年来,她竟真得没从家里拿过一分钱,也再也没有踏进自己的家门半步。
毕业以后,她又如愿地进入了自己理想中的单位,轻松地上着班,拿着一份相当可观的薪水。只是,她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她也有过两次蜻蜓点水般的恋情,只是都没能摆脱无疾而终的结局。每每星月阑珊的时候,她总会有意无意地追随着北斗七星,茫然地追随着一个方向,那还是家吗?她不知道。
26岁那年,她终于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了出去,甚至包括自己的银行卡,可是,那个许她地老天荒的男人却在一夜间变了心,再一次看向她的时候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说,一个心里装满了仇恨的人是不配拥有圣洁的爱情的。
她淡淡地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临时租住的房间里,她找来一面镜子,反反复复地打量着自己,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而憔悴,目光空洞而无神。她麻利地收拾好行囊,就像第一次离开家时那样,她早已身无分文,房租也欠了一个月,房东冷嘲热讽地讥笑她,交不起钱就趁早滚蛋,少装出一副全世界都离你而去的可怜相来。
她无路可退,第一次颤抖着双手拨通爸爸的电话号码,她只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回来吧,门没关,爸爸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就匆匆地挂断了电话。令她惊讶的是,本该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爸爸却只用了十几分钟,当爸爸一脸汗水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干涸了20年的眼睛瞬间就泪如泉涌。
爸,我恨你,她哭着说道。
丫头,不怪你,爸爸流着泪回应道。
你恨他,可他并不欠你,那个变了心的他突然从爸爸的身后蹿了出来。
那些陈年旧事恍若指尖轻梦,在那样的年纪,只需那样轻轻地一触就地动山摇,只需那样轻轻地一碰就碎落满地。
爸,对不起,她紧紧地拥抱着爸爸,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两鬓泛霜,高大挺拔的身子日渐佝偻,她却浑然不觉。
丫头,爸错了,爸爸用粗糙的大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清泪。
爸爸,别哭,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她说着,还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
爸爸,别哭,你看,我这不是现成的儿子吗?他说着,复又紧紧地拥抱着父女俩,她感激地看向他,就像看着一个万众瞩目的英雄。
入夜,妹妹在千里之外发来了一条短信,妹妹告诉她,你不知道,爸爸一直都很内疚,其实,从你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默默地跟在了你的身后。
她默默地看着那一条短信,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那般的惊讶。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那一年,在绿皮火车上的那一支忽明忽暗的烟斗,那么劣质的旱烟,那么熟悉的味道,她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一幕自导自演的重头戏瞬间就填补了她心中的那一片固守了20年的空白,是的,你就是这样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的啊,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