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有一座魔鬼城。它是雅丹地貌形成的沟壑,被飓风的利刃和雨水的指甲还有岁月的剪刀雕刻镂空,塑就了千奇百怪的城骸和猛兽的残肢。最近被正式辟为地质公园,引来零散游客。
有一处地貌类似“无敌舰队”,无数高大的雅丹(雅丹是维吾尔语,意即陡峭的丘陵)层岩,昂首挺胸,好像被天庭的巨鞭抽打着,中规中矩地朝着一个方向航行,虽悄无声息但一往直前。每一座舰艇都似五层楼雄伟,朋友们隐入其中玩耍照相。工作人员一个劲儿叮咛,万万不可走远误入深处,此地渺无人烟,距彭加木和余纯顺的遇难地只有几十公里。
我因脚踝扭伤,无法走进波涛起伏的沙砾,只有坐在一旁看着瀚海发呆。忽然背后有幽灵般的声音响起:客人,买一幅羊皮画吧,它会带给你好运。猛回头,见一老媪披着黄色的袍子悄然移近我,枯瘦的手爪挥舞着一卷画轴。
我吓了一跳,觉得这老太简直就像是魔鬼城的常住人口。揉眼看不远处的越野车和天上的浑黄太阳俱在,胆子才壮了一些,问,你的羊皮画上都画了些什么?
什么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它能保佑你。老女人说着,打开了她的包袱。羊皮画卷在一起,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我一幅幅展开来看,每幅有脸盘底大小,四周缀满了憔悴的草珠子,用细而韧的羊肠线编织成网状,古朴中透着不可捉摸的空灵。画上多半写着各类经文,绘着炫彩的符咒,完全看不懂。有一幅很特别,周缘挂着木质流苏,沉甸甸地拉直了菲薄的羊皮,使画上的图案像少女的面颊平展而悦目。皮画分两面,一面染作宝蓝色,一个长相如史前岩画上走下来的小人,手舞足蹈,快乐得几乎摔了跟头。另一面是不均匀的漆黑底子,仿佛百年老灶的坑灰胡乱涂抹而成,其上用某种矿物粉,描了三个歪歪斜斜的汉字———银与福。
我拿在手中,翻来掉去地看,不解,问,什么意思?
老人的目光在稀疏的睫毛下浑不见底,好似注满沙粉的小潭,说,银子,你懂吧,就是钱。它能保佑你有钱。
看看同伴归来还早,我就同老人聊起来,说,银子是个好东西啊,在城里,有了银子就有了一切,可以有水,有大房子,有汽车……
一股沙漠上的焚风刮来,下唇顿时就崩了口子。我吐掉牙上的土末说,还可以买到空调和游泳池……想想老人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游泳,就闭了嘴。
老人在风沙中一动不动,说,银子就是银子,银子不是所有的东西。如果银子是一切,羊皮上就不会写着再送你“福”了。银子和福是两样东西,你可以有了银子,但是你没有福。福是另外的赐予。
我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我没有银子,可是我有福。
老人好似一尊沙漠中的石像,说,行的。你没有银子,可是你能有福。
我说,不见得吧?如果真是那样,就该写着福与银了,而不是现在的顺序。
老人并不恼,说,细细看,看它的四周是什么?
我这才注意到羊皮画周边的木流苏,并非普通的纹饰,而是一把又一把的吃饭勺子。它们由树根雕成,平浅单薄,要是用来舀汤,可真要费不少功夫。
老人说,福的根是要有饭吃,要是没的饭吃,人就成了干尸。干尸你懂吧?
我不住点头。干尸,当然懂,在魔鬼城,人和干尸只有一步之遥。
老人继续说,有了吃,人就有了福底子。有银子比有福容易,有人有了银子,可是没有福。有福是最难的。你要先有了吃饭的勺子,再有了锦上添花的银子,然后,你还要去找福。银子永远不能骑在福上头。
我从老人手中买下了“银与福”的羊皮画,目送她漠黄色的袍子消失在魔鬼城无敌舰队的旗舰之后。若不是羊皮画玄妙的气味直冲鼻根,我非得认定方才的情形是海市蜃楼。
直到今天,我还不时拿出这幅羊皮画抚摸端详。每一次,都会有金米样的砂粒掉出,又会被我精心地填回羊皮的皱褶。心中始终存有疑问,这画是谁的工笔?那老人吗?她如何会写汉字?她躲在魔鬼城,飘然而出,瞬忽而遁,就是为了向被城市腌得两眼发黑的我们,展示这古老的箴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