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2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村里来了放映队,那晚放映的是《生死恋》。父亲把我锁在了黑咕隆咚的屋子里。
“不是《闪闪的红星》,也不是《小兵张嘎》,大人搞对象的片子,小孩子就甭去了。”父亲背着药箱,隔着木门,把铜锁和钥匙弄得山响。然而,一把锁,一道门,岂能封锁一个少年的好奇!我拔栓,推窗,翻身出户,在一片夜色的掩护下,朝露天电影场野跑……
《生死恋》看得我哈欠连天。看了一半多,就想回家了。不料,家里已亮起了灯,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床沿儿。突然,他抡起巴掌,就要“劈”下来。“妈妈不在家,你就打我啊?好,你打吧!”我扬起脸喊。父亲是队里的赤脚医生。母亲是护士,她去场部医院取药了。父亲听了我的话后,高举的巴掌捏成咔咔作响的拳头,终于缓缓垂了下来。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学会了逃学,下河捉鱼虾,上树掏鸟蛋。终于被老师告上门来。父亲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他送走了我的老师后,好端端一张堆满笑容的脸,顷刻间风云突变。只见他举着划满红叉的成绩单,抡起巴掌就要打下来。我暗叫不好,闪身躲过,夺门狂逃。
父亲举着巴掌,一路追来。我逃到一条河边,纵身一跃,扑通,跳进水里。等我扎完一个深深的猛子,打远处冒出脑袋,就见父亲立于岸边,焦躁不安,满脸惶恐,几乎哀求道:“小子,你给我上来,不打你了。”
1980年,我随父母返城。多年后,我工作,结婚,生子。可是,妻子与我很难磨合。最终,我们选择了分手。当我把离婚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持久地沉默着,我心里忐忑不安,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
“好小子,我让你学人离婚!”果然,父亲猛地跃起,抡起巴掌要打我。此情,此景,让我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撒腿就往街上跑。一片人声的嘈杂中,父亲的声音渐淡渐远。回头望去,父亲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一只巴掌固执地高高举过头顶。我不敢再逃。
“你怎么不跑了?不怕我抽你了!”父亲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你舍得打我吗?”我笑中含泪,把老父亲搀扶回去……
前年秋天,我辞职办了家公司,很少回家了。父亲很为我担心。常常打来电话,询问我的工作和生活,话语中仍带有责备,却柔软了许多。后来,电话慢慢少了,我却没有太留意。突然有一天,母亲来电话说,父亲病危,让我速速回家!
父亲患的是肝硬化,已到晚期。望着弥留之际的父亲,我悲从中来。这才意识到,我纠缠在自己的事情里,忽略他了。拉过父亲的手,一下一下往我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拍:“爸,我不孝,你打我啊……”“小子,你来了!你知道你爸我,是舍不得打你的……”
父亲是笑着离开的。他最终都没有打我一下。可是在我的心里,已深深刻下了那些欠他的巴掌。当我迷失的时候,父亲的巴掌就会穿越时空,给我一记又一记响亮而警醒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