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的所有节日里,春节是最大的。曾经有美国朋友问我,你们冬天里过的节为什么叫春节呢?我告诉他,春节就是在最寒冷的日子迎接春天,向春天致敬的节。寒冬腊月,正是大地休耕之时,辛劳一年的人们回家猫冬了,从心情到身体都需要温暖,所以中国人一定要在最冷的日子过春节。
冬天的“冬“字,《说文解字》上解释为“四时尽也”,四季走到尽头了,很多事情也该有个终结了。所以,“冬”字上面的那个反文,从甲骨文字形上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其实就是结绳记事时两头打的绳结;底下的两个点,是冰冻的河面上嘎嘎地爆裂出来的两点碎冰纹。人法地,地法天,大地都休眠了,厚厚一层雪被子滋润着田地,等待着明年春雪复苏。这个时刻,人不回家过年,还能干点什么呢?所以,外面越萧瑟,家里越红火。
童年记忆中的春节,最基本的颜色一定是艳艳的中国红。孩子们穿上大红的棉袄、大红的棉鞋,姑娘们缠上大红的头绳,窗户上贴着大红的窗花,房门上贴着大红的对联,挑着大红的炮仗……那些大红灯笼穿越岁月,到今天还能望得见映红人脸的那点温暖。所有的红红火火事物,在最萧瑟的季节里,让人心里洋溢着红红火火的温暖,那真是“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春节是一年的节点,流水一样的日子,到了年终应该来一次盘点。所以,节日和假日不一样,假日纯粹用来休息,但节日会有一些象征的意义。为了祈福,人们在门上贴福字,有意思的是,这个菱形福字基本都是倒着贴的。它的四个角代表着东西南北,四个边代表着东北、西北、东南和西南,这样倒着贴,才叫四面八方福到了。中国人的观念是“天圆地方”,大红福字是方的,大红灯笼是圆的,一圆一方之间,中国人的天地就在自己的家门之内了。
我喜欢过春节时那些隆隆重重的老礼,真是把一年的年光当成一回事儿。腊月二十三祭灶王,我们都吃过脆脆的糖瓜,吃到最后还黏黏的粘牙。这本来是给灶王爷吃的,为了让他上天言好事,别提平常犯的那点小过错。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温暖,过去的人心里得存着多大的敬畏啊,做一点无心的错事,都生怕灶王爷、灶王奶奶上去告诉了天神,所以买些糖瓜祭灶,黏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嘴甜点儿,明年会小心注意,不再犯错就是了。那个时候的人虔诚、本分,远远没有现代人这样狂妄自大。当人不再信天的时候,可能也就不再信自己的天良了。
我还喜欢春节前的洒扫厅厨,人们一定要赶在大年前洗掉所有的衣裳。从前没有洗衣机,媳妇、姑娘在大木盆里洗衣服,手冻得通红通红,在搓板上一下一下搓起肥皂泡沫。爱干净的人家即使没有脏衣服,房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灰尘,但同样要洗衣服、打扫房屋,为的就是那种过大年的仪式感。那样的隆重是已经久违的庄严。
过年时最重要的一项家庭活动,大概就是包饺子了。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那时的情景,大年三十的下午,婆婆就带着妯娌、媳妇们开始切肉、拌馅、和面、擀皮;老爷子抽着烟,姑爷和儿子陪着喝茶、聊天;小孙子、小孙女们掐一块面捏个小白兔,再拿一块面,用筷子歪歪斜斜地擀个皮,往里面包块水果糖。
终于熬到年三十除夕夜,鞭炮声四起,家家户户都有不可或缺的那一个大礼——吃饺子。“饺”字的右半边是个“交”,左半边的食字旁代表食物。其实,饺子最早时叫“交子”,交子就是指除夕和大年初一在子时相交的那一刻。守岁的人带着憧憬,带着忐忑,带着欢喜,带着惆怅,虔诚地守望着新一年的到来。那种充满了虔诚与恭敬的守望,至今想起来依然让人怦然心动。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放过了鞭炮,人也就饿了,热腾腾的饺子就上桌了。除夕夜的饺子宴是讲究流水席的,锅里的水开了,婆婆带着妯娌、媳妇们去下饺子,当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姑爷、儿子陪老爷子喝着酒,小孙子、小孙女围在旁边,跟爷爷说,饺子酒,饺子酒,越喝越有。中国人的那点红火劲儿,其实就在这一桌饺子宴里。现在很多人家过春节,已经不再亲自动手包饺子了,吃的是超市买来的各种口味的速冻水饺,也就找不到那种手工的味道和团团圆圆的仪式感了。
过春节也是走亲访友的最好时机。平时因为忙碌而忽略了彼此的那点歉疚,因为有个小过节却不好意思张口的那点歉意,都可以在这个时刻欢欢喜喜地拱拱手、拜拜年,感情一下子就回来了。我每到过年时,除了走亲访友,也会去拜望我的师长。
我的导师聂石樵先生和师母邓魁英先生,现在都已经年过八旬了。在学术研究上,聂先生专攻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邓先生专攻唐宋文学,都是学界著名的教授。我当年读书时就常去导师家,而现在,我的女儿都已经能自己跑去看他们了,这中间是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师生之间的情谊,早已变成了浓浓的亲情,所以,我的女儿一直管他们叫姥爷、姥姥。而每年过年时的聚会,更是我春节里最温暖的记忆。
以前的时候,聂先生总会说我要孩子太晚,等我终于生了孩子,老两口乐得眉开眼笑。记得那一年春节,我抱着半岁的孩子上门拜年,还在他们家的里屋给孩子喂奶。师母拿出了她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那是她用各种彩色毛线精心编织的一件小毛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毛衣是套头的,左肩膀上有三个小小的按扣,她说,这样的套头毛衣,孩子穿着才舒服,按上按扣,脖子不受风,前后襟没有钮扣,不会硌着孩子。
从那以后,每年春节,我的女儿总会收到一件师母亲手编织的小毛衣,一年比一年大一点儿,一年换一种图案,有的是小猪,有的是小兔,有的是妈妈领着宝宝,有的是风景图。每一次织毛衣,师母都要专门去找一本图案书,挑选出满意的图案,然后织啊织啊,从天还未寒时一直织过秋风萧瑟,又织到初雪飘零,织到我上门拜年的那一天。年复一年,渐渐地,她织不动图案了,开始用不同颜色的彩线拼条纹。
再后来,她有一天伸着因为风湿而变形的手指,叹着气跟我说:“我现在眼神儿不如从前了,这个手怎么那么不听话,勾毛线用的劲儿都不匀了,我真是不知道给孩子织的毛衣还拿不拿得出手。”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到了下一年,孩子的毛衣还是会等在那儿。
从第一件开始,师母给我女儿所织的每一件小毛衣,我都精心地保留着。女儿在春节时收到过很多漂亮的芭比娃娃、巧克力和糖果,还有各种漂亮的裙子,但只有师母是用手工的方式,一针一线来娇宠、疼爱她的。这一件件的毛衣,都是无价的,因为它编织的是祝福,是隔代传承的爱。这其实才是春节真正的意义。
节日是一种精神的仪式,有着深邃的守望意味。春节,是我们对伦理和土地的认同,是我们内心反省的契机,是我们送出问候和祝福的最大理由,是我们宠爱自己、调整身心难得的留白时光。春节,是对过去的归零,是对未来的开启,是值得庄严相待的节庆。
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里,春节让我们心中洋溢出温暖,升腾出希望,恰如一个“春”字——太阳是从地下渐渐苏醒,小草逐渐发芽,拱出地面,向天空致敬。春节,迎接的不就是这样一个起点吗?
如今,中国人过节的方式越来越多元了,年夜饭可以在酒店里吃了,一家人也可以旅行过年了,拜年可以通过短信、电话了。但不管怎样,那些过年的仪式感和规矩都不应该被忽略。祭拜灶王时的虔诚庄敬,洒扫厅厨时的琐碎认真,全家包饺子时的其乐融融,大年初一走出家门时的鞠躬拜年,只有把节庆本身的意味都过出来,这个节日才能真正留在我们的心里,成为节序如流中那一份值得眷恋的乡土情思,成为让我们开启新希望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