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

作者:闵荣军 日期:01-07 12:01 阅读:

  彩云姓杜,是我外婆侄女的二女儿,我的姨表妹。

  我家与二表姨妈家虽然同是一个村,却相距十来里。因为是蜿蜒崎岖的山路,至今也没有人实际测量过。我去过二表姨妈家,那是彩云出世时,母亲背着我去送月米鸡蛋时的事了。彩云比我小两岁多。认识杜彩云,是因为她最喜好进县城赶集。即便要走三十多公里路,她也毫不犹豫,满不在乎。常跟着二表姨父卖椿菜、野党参、野天麻或是大公鸡、小猪崽等。每次去时总经过我家门前,晚上回来时,二表姨父就将她送到我家,留宿一夜。第二天,吃罢午饭,方才回家。

  彩云梳着一束乌黑的马尾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红润的瓜子脸,圆圆的大眼睛,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十分逗人喜可爱。她有一双嫩嫩的小手,十指细长。外婆说:十指长灵巧。二表姨妈“文化大革命”后期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待过,教会了她很多歌曲。她在我们家,外婆总让她唱上几支。她唱起歌来,细黑眉毛一挑一挑的,黑黑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远方,张开的两只小手,仿佛是一双翅膀,欲飞上九霄云外。我们常在一起玩耍,她不乐意我们坐在地上或打打闹闹的。只要看到我们有不符合她心意的嬉戏,她摇摇头,噘起小嘴,总是说我们:不文明,便离开我们。

  母亲属独女,父亲是倒插门女婿。

  外婆在世时,打心眼喜欢彩云。经常夸奖彩云心灵手巧,脚勤手快,待人接物和蔼可亲,是个了不起的姑娘。那时的我因为年幼,懵里懵懂的,根本不懂外婆的用意。

  不知何时,外婆向我二表姨家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暗下得到默许后,请大表姨父做媒,便将彩云许配给我。那年农历十月,正好我小学五年级期中考试结束的那周星期六,我和彩云就订了娃娃亲。

  次年正月,大表姨父领我到彩云家认亲。大表姨父替我背着十一块拜年菜(用锯子锯开猪的脊骨后,再用刀子顺着肋骨切下的肉,一匹肋骨就是一块拜年菜。),我用帆布袋背着母亲给二表姨父、姨母买的烟和酒,给彩云买的花布、网鞋等,沿着石旮旯一直往上爬,深一脚浅一脚,弄得满身泥。大约走了近两小时,终于到了彩云家。走东闯西混了六七天,凡是彩云家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全走周。我没能正面与彩云接触过一次。只听二表姨妈的小姑子说,彩云在本村民组教学点读二年级。返家时,打发的礼物中有一双鞋垫,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青春常在、爱情永存”的字样。我猜是彩云做的。

  小学毕业,我跟着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到了县一中读书。母亲为了照顾我们兄妹两人,进城开了个卖百货的铺子。每年春节,按农村习俗,姑爷必须要去丈母娘家拜年。为了“跳农门”,顺利快速跑过“应试教育”独木桥,城里的假期老师都要补课,所有假期作业全累在新春佳节那几天。父亲怕影响我的寒假作业的完成,就打破了这个习俗,不让我去拜年,经常受到母亲的数落。

  在我初中二年级的下学期,午饭后去上学时,在街上偶然碰上了赶集的彩云。盛夏,气候特别炎热,太阳像火,烤得人满头大汗。她蹲在一棵行道树下,汗水在她的脸上留下斑斑痕迹,显得又瘦又黑。她紧紧地抱着一只大公鸡,生怕公鸡逃跑似的。面前背篼里装着小半篼大豆,傍边花布袋里敞露着洗净蛋壳的鸡蛋。我上前主动给她招呼,潜意识中,首先就问她今天为啥不读书?她顿时脸泛红,低头羞答答地告诉我,她早就没上学了。我让她到我家去做客,她斩钉截铁地给拒绝了。

  这一晃五年,我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我们村是第一个上大学的。

  我母亲为了炫耀,坚持要回老家办状元酒。我记忆犹新,那天正好七夕。彩云摸黑赶来帮忙,天刚亮就到我家。

  那时,彩云已经十六岁,青春线条轮廓分明,一条粗大的辫子垂直后背直至臀部,长得亭亭玉立,彰显着青春本色。

  我受母亲长期宠爱,已经养成吃零食的习惯。这天,我毫无顾忌去厨房捞嘴,碰见了彩云,我便主动与她搭讪。开始时她羞怯地低着头。我嬉皮笑脸连打了几声招呼,她才用泛着红晕的脸看了我一眼,笑得特别不自然。但是,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着实惹人喜爱。她自始至终未向我透露过一言半语想法。后来,见她的泪水滴落在地上时,我莫名其妙地诧异,掏出自己的手巾让她擦拭。我不明白当时她是何意,也没有过问与安慰,悄悄地离开正在哭泣的她。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见枕头边放着一件叠好的新毛衣,我猜测出是彩云亲手织的。母亲告诉我,彩云天没有亮就走了。

  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外婆去世了。一直没见我二表姨父一家踪影。我好奇地问母亲是何缘故,母亲含糊其辞地回答:爱来就来,难道要请八抬大轿去抬不成?离了他家,丧事比喜事办得更隆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也没再追根朔源。

  外婆下葬后,我们到墓地傍的一片松树林里小憩。大表姨父告诉我,彩云在我读大三的那一年,已经嫁到外乡。她的男人是一个会做土法炼锌活的师傅,家庭条件很好。女儿都两岁多了。也许是亲情所至,我满心欢喜,也默默地祝她幸福

  或许是缘分的巧合,或许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几年后,我被组织上安排到彩云所在的那个乡任党委书记。在村里上报的季节性缺粮花名册上,我看到了“杜彩云”这个名字,心里受到很大震惊。粗略向该村村委会主任打听,我肯定她就是我的姨表妹。村主任告诉我,她的丈夫因锌中毒患肺癌已经去世三年,她患风湿性心脏病失去劳动能力多年,长期卧床不起。女儿刘娇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在家种地,儿子刘衡小学未毕业就当放羊娃。

  对她的不幸遭遇,我忐忑不安。我决定到她家实际察看。在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的陪同下,我来到了彩云的家。透过围墙紧锁的铁门缝隙,我看见了两层楼的平房,外面镶嵌白色瓷砖,院坝里还设有几个花池,已经长满了杂草。院里杂乱无张,遍地都布满牛粪马粪或柴禾。听到村支部书记说是我去看她,一楼敞开的门“砰”的关上了,我猜测是用一种物品重击而致。任凭我们在外面怎么呼叫,她始终没发出任何回应。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一个赤着脚背着篾篼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来了。村支部书记告诉我,这就是刘娇。我们跟随着刘娇,进入室内。墙壁四周被柴禾的黑烟熏得如同生漆涂抹一般,蜘蛛网上灰尘一缕一缕的从顶板上悬挂下来,长短不一,稍不小心,就会碰得一鼻子灰。刘娇领我们到了彩云的卧室,拉亮电灯,破家烂什挂的挂,堆的堆,摆的摆,还有一股潮湿而又霉烂的难闻气味。她像堆在床上一垄泥土,用失于颜色的大红花被面的被子盖着,整个头部也封闭得严严实实的。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揭被子,生怕撕破被面。她死死地拽着,不松手。我站在床边,从亲情、工作关系方面做她的思想工作。她软弱无力地告诉刘娇,让我们到外屋等她。我的心里涌入难受的痛苦,眼泪打湿了我的眼眶,我慢慢地退到外屋。

  彩云头发沙白,非常零乱。脸部似黄蜂蛰的一样,肿大了至少一倍,眼睛咪成一条较短的线段,根本看不到眼珠。身上发出一股剌鼻的臭味。她慢慢地挪动到沙发边,艰难而又痛苦地坐下。

  我耐心询问情况,她始终不作答。童言无忌,还是刘娇在一旁给我们提供许多真实情况。在我临起身时,她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听得模糊不清,大概内容是不要我管她家的事。

  我在回转的路上默默地猜想:她是不是是因为娃娃亲的事一直耿耿耿于怀,还在记恨着我?我能理解她。

  职责的要求,亲情的呼唤,做人的准则,我辗转奔波,终于协调了资金,把彩云送到市人民医院治疗。

  彩云入院的第三天,我去医院看望她。其实,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了解她的病情。主治医师告诉我,她患有风湿心脏病和乙肝病,已经处于晚期,医治康复的几率甚微。我在僻静地方将生活费悄悄塞给刘娇,没给她话别,叹息着离开医院。

  本周星期六,我爱人强烈要求要我陪她去看杜彩云。我没有打隔顿,爽快答应了。

  我们来到医院,我爱人侧身坐到靠彩云头部的病床上,我就在对面倚着床站着。彩云的复水肿胀全消了,面部颧骨凸显,眼球深陷,牙齿外露,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令人望而生畏。

  我爱人是卫生学校毕业的,已经成功地当了一名医生。她察颜观色,已经揣测杜彩云的结局。她安慰彩云的语气里明显透露着悲伤、失望和惋惜,表现出悲伤的神色。彩云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见她的眼珠子向左向右缓慢地转动,偶尔听到鼓励语言,本能地略微摇头。

  我看到彩云的泪水汪积在眼圈内,不能流出,就掏出纸巾替她擦拭。刹那间,彩云不知哪来的力量,伸出双手,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爱人的右手,左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右手,拼命似的央求呐喊,发出让人听得明白的微弱声音:“表哥、表嫂,亲人中只有你们有能力,帮我抚养我的孩子吧!“这就是她临终前需要的真实的表达,也是她一生的嘱托,唯一的放心不下的无奈的请求。

  彩云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我抬头对视爱人时,我爱人已经抬头对视着我。病房里变得那么肃静,那样的空寂。我和爱人同时点头同意,给了她一个满意的承诺。

  次日子时,彩云撒手离开人世。这天,农历七月初七。

  刘娇、刘衡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我爱人马不停蹄的协调,就在秋季开学时,刘娇进入县一中初二年级一班就读,刘衡进入县第一小学五年级三班就读。

  时光流逝。今年,刘娇马上就是医学院大四的学生,刘衡和我的儿子高考分数都进入一本。我们的心情充溢着无比的喜悦,默默地感谢着苍天有眼,让孩子们实现了梦想
这天,农历七月初七,我们一家来到了彩云的墓前,向她选秉报喜讯。

  我和爱人仰望尉蓝的天空,一朵白云从东边缓缓地飘来,在我们头上稍作停留。那样的洁白,那样的温柔,变幻着绰约的风姿,令人痴迷。我急忙令儿子拿相机来照一张全家福,可白掠过头顶,越飘越高,随风而逝。

  我想,这也许就是姨表妹彩云穿着白色丝裙的化身。我闭上眼睛,双手合一,默默祝愿她安心地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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