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是我妈

作者:佚名 日期:01-07 12:01 阅读:

  1

  那天清晨起床,我还像从前无数个周末一样,收拾利索了,去超市买一些水果和蔬菜,再捎带一些日常用品,然后直奔苏云家。

  苏云的家离我家不太远,就在郊外的一个小村里,她和她妈妈住在一起。每逢周末,苏云便把大门虚掩着,是在等我。我到了,苏云就忙不迭地把做好的早饭拾掇出来,我进屋第一件事便是洗手,然后陪苏云和她妈妈一起吃早饭。

  苏云絮絮地说,昨天在自家的小石磨上,磨了点玉米粉给我,还烙了几个火烧,加了鸡蛋与糖,是我最喜欢吃的那种。吃过饭,她再去园子里摘些黄瓜与西红柿,要我傍晚回家时带上,千万不要忘了。

  我不急着去菜园。我想先把苏云的头发理一理。天热了,苏云的头发有点长,看着有些乱。苏云已经很多年不去理发店,她有一点小小的怪癖,就是不喜欢陌生人动她的头发。这些年,我在苏云的头上,都快练出理发师的水平了。理完了,还要染一染,因为苏云的发间已然露出花白,有明显的老态。不过,理发的时候,要先为苏云的妈妈理,苏云的妈妈90多岁,说话做事都像小孩子,总要争个先后,所以苏云总是让着她。我也抿嘴笑,乐得看这娘俩你一句我一句折腾。

  2

  给苏云的妈妈理发的时候,她便像从前无数次一样重复地说起我小时候的混蛋故事,也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听。

  她说,那时候的粮食,是生产队按劳动力多少分配到每一家,苏云寡居,一个女人家没日没夜地干活,村里也不承认她算劳动力,所以自然就分不到够吃的粮食。苏云知道我挑食,便自己吃粗粮,把省下的白面烙成火烧,给我带到学校吃。火烧是我最喜欢的吃食,苏云费心烙,自己从不舍得尝一口。可是有一天,村里人竟然从水渠里打捞出许多被水泡得白白胖胖的火烧。那个年代,人们刚刚勉强温饱,把白面火烧扔掉的举动,并不亚于放出一颗核弹的威力。

  人们纷纷猜测的时候,苏云挤进人群。她愣了愣,一言不发地把那些鼓胀的火烧带回家。面对妈妈的疑问,苏云落了泪:“我一张一张亲手烙的,我认得每一张饼上的每一朵烙花啊!”

  苏云的妈妈说到这里,会抬起拐杖,愤愤地指向我:“就是你,气哭我闺女一万次的坏小孩。”

  每一次我都会羞红脸。没错,苏云的妈妈是我的外婆,苏云,是我的妈妈。我就是当年那个一次次气哭苏云的坏小孩。

  可当时我并不知错,面对苏云的巴掌和泪水,我那么不屑地转身逃离,我要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于是,我去河对岸田野里的玉米垛中藏起来,夜深了也不回家。苏云疯了一样地求村里人帮她寻找,他们打着手电筒,叫着我的小名,从河边找到田里,再从田里找回村里。可是,我躲在那里,任苏云哭哑嗓子也不肯露面。

  是外婆扯着我的耳朵,把我从草垛里拽出来的。苏云抄起一根棍子,还没打到我屁股上,手便软下来。我不知好歹地反抗:“凭什么要打我,吃不完才扔的!”

  苏云哀哀地哭,越哭我心越烦,心想,长大我就走,再也不想看到她。

  3

  用苏云现在的话说,不怨我不听话,是因为我没有完整的家庭,所以逆反期才会那么长。苏云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给外婆理好了头发,苏云自己把头发弄湿了,我帮她涂上洗发液,细细地搓揉。

  真的,我从来就没有让苏云省心过。小学时撒谎、逃学,后来勉强上了初中,偷偷地学抽烟、喝酒,开始早恋,还偷过苏云的钱给心仪的男生买礼物,并且,考试总是很“光荣”地考全班倒数第一。

  有次考完试回到家,苏云伸手向我要试卷,我直接把试卷撕得粉碎。苏云生气了,顺手抄起墙上的鸡毛掸子,雨点般地打在我身上。

  我躲都不躲,就那么倔强地看着苏云。最后还是苏云输了,她扔掉鸡毛掸子,抚着我被她抽得青紫的大腿号啕大哭。我鄙夷地看着苏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个懦弱到只会哭的女人。

  20岁的时候,我偷出了家里的户口本,嫁了人。苏云发现时,我已经与他领到了结婚证。苏云欲哭无泪,我记得那么清楚,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既然自己拿了主意,以后就好好过,妈就是希望你过上顺心顺意的好日子。”

  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家找苏云。可是,我没有像苏云希望的那样。不过半年,逃离那场噩梦般的婚姻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云。我回家,扑到苏云的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苏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突然发现,积年累月的农活,让苏云的手掌粗糙坚硬,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茧子。那一刹,苏云为我做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如夏日翠色竹帘外的凉风,呼啦啦地穿梭而来。

  我用梳子,把苏云的头发一小撮一小撮地抄起来,用剪刀慢慢地修整。从前,苏云的头发黑如墨染,丝毫没有现在这般花白,而我第一次发现苏云的鬓角白了,也是逃离那场婚姻的那一天。

  4

  外婆在一旁指挥,左边剪长了,右边剪短了,一个劲儿地要我认真剪,好让苏云看上去年轻些。她用拐杖用力点着地:“要不是你,苏云那些年怎么至于遭那么多罪,怎么至于没日没夜地干活?怎么至于有那么多白头发!”苏云急忙支走外婆,小声念叨:“别听你外婆的,你现在过得好,咱就都好。”

  每每被外婆揭起往事我内疚时,苏云都安慰我:“哪有不摔跤的孩子,不摔跤长不大。我囡儿现在这不好好的嘛。”

  是啊,我现在好好的呢。是她舍命地挣钱,为我交学费,让我学一门技术,又拿出一生的积蓄,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托人,张罗着要在城里为我盘下一处店铺。她斩钉截铁地说:“囡儿,摔跤不可怕,怕就怕爬不起来。好好干,金凤凰啥时都不愁栖身的梧桐树。”

  我不再拒绝苏云。从此,苏云吹着母爱的号角,完全不计较我对她的所有伤害,心甘情愿地一路战斗下去,战斗到我的店铺营业,生意走上正轨,然后张罗着为我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另一半,再到我怀孕、生子,她一直像个斗志昂扬的战士,不曾病过,不曾伤过,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歇——为我。

  把梳子沾上染发膏,从苏云白发最多的鬓角开始,一束一束,一层一层地梳理。苏云看着镜子里显得年轻的自己,再看一看我,眼里闪着泪花:“那时候你那么犯浑,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咱们的日子能顺风顺水,咱娘几个能这样心连心地过日子。遭那些罪,都值了。”

  这句“值了”,终于让我心酸。因为我也早就知道,那么多年,她一个人拉扯着我,在我没有看到的那些时间里,她疲惫、她绝望、她病痛,她生了白发,有了皱纹,她就是在那些时光里老去的,因为——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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