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身契

作者:韩名利 日期:01-05 17:01 阅读: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辆闪烁着红、蓝、黄的急救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犹如凶杀现场的警车一样,一路狂奔着驶进了施工现场。这是一个开工还不到三个月的石油工地,只有极少数的人目睹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并协助急救车里的医生,将一名昏迷不醒的石油工人抬上了车,然后目送它风驰电掣地驶离了施工现场。在这起突发事件的周围,包括在事发地不足百米的人,他们也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埋头干活的同时,用一双既好奇又无能为力地眼神,或者是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瞅了瞅了急救车,然后再看看站在不远处的监工,就赶紧转过身子,继续干自己应该干的活。而哪些距离比较远的人,他们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急救车的鸣笛声,就忙里偷闲地聚在一起,叽叽咋咋地猜想着并向身边的人打听着。

  在这个犹如集中营、劳改队一样的施工现场,我又足够的理由相信,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工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一条让人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的内部消息,就像长了一双会飞的翅膀一样,在工地上的各个犄角旮旯开始到处传播。“就在刚才,工地的钢结构下面,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个人。”这可是一条爆炸性新闻,也不知道急救车拉走的人,目前是死是活,但既然有人这么说,也就有无数的人,他们犹如亲眼目睹一样,开始了添油加醋似地以讹传讹。

  做为一名常年漂泊在外的农民工,虽然我和大多数工人一样,头上戴着石油工人的安全帽,身上穿着橘红色的工作服,可我们却和这里的少数人,分为两个阶级(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作为石化企业的管理者,这些人不但端着金饭碗,而且在工资、福利、待遇上也比我们优厚的多。他们有五险一金,而我们这些出力大、流汗多的人,却什么也没有。我们这些人,就是干一天活,算一天钱!等到什么工程结束了,我们大家还得背起自己的行李,继续顺着弯弯曲曲的铁路线,去寻找下一个能挣钱养家的地方。灯红酒绿的城市人,狐假虎威的管理者,他们总爱当着我们的面,称呼我们是农民工。是的,我们的确是农民工。因为我们的祖辈是农民,而我们却扔掉了锄头来到城市,来到了只有城市人才能来到的石化工地。听惯了讥讽的话语,也看惯了嘲笑的眼神,可在生存与尊严面前,我们即没有选择去怨天,也没有选择去怨地。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既要擦去眼角的泪,又要擦去脸上的汗。经历过人间冷暖的心,不但要忍受思乡念家之苦,还要忍受着无法诉说的委屈和苦闷。在我们心情极度难过的时候,大家就聚在一起,用劣质的白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去麻醉别人也喝醉自己。也许,这就是农民工的生活。也许,这样的生活会陪伴我们慢慢地死去,可我们却依然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着。

  随着急救车的鸣叫声逐渐地远去,施工现场依然是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在预制现场,一台台几十吨重的大吊车,在起重工哨音的指挥下,半空中的吊臂,一会儿开始向左,一会儿又开始向右地来回摆动。随着吊臂的摆动,各种型号不一的槽钢、型钢,根据图纸的需要,被铆工师傅们认真、仔细地拼接着。而哪些行动迟缓的履带式大吊车,无论是一百吨重的钢材还是三百吨重的机器,它们似乎没费吹灰之力,但就在转眼之间却把它吊到了半空中。由于体型笨重,它们只能在安装现场,速度极其缓慢地;时而前进时而又连续倒退。深入云端的吊臂,让技术老练的操作工,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听命与对讲机的指挥。他一会儿操作机器将吊臂微微下趴,一会儿又操作机器将吊臂迅速挺起,一会儿又根据需要将吊臂轻微地旋转。而哪些重达上百吨的炼油设备,随着一根粗大、结实的钢丝绳,一会儿开始慢慢地上升,一会儿又开始缓缓地下降。

  我在这里是一名普工,用管理者和技术工人的话来说,我就是一名干脏活、累活的力工。这事!怨不得别人,只能是怨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去学一门技术,等到要去学技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不但有些笨,脑子也变得很迟钝,想学啥?也都是丈母娘跺脚—后悔已晚。虽然我已后悔,可生活还的继续,谁让我是母亲儿子,儿女们的父亲妻子生活中的希望和支柱。所以说,我得去拼搏,我得去闯荡。为了她们,为了全家人的幸福,出力也好受累也罢,只要有钱赚!让我去打扫厕所也行。对了,无论你们信还是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们,我的的确确打扫过厕所,并且是连续干了半年多。如果屈指算一算,从我当上厕所所长的第一天开始,到我因工地结束而光荣下岗,正好是一百九十六天。我既然这么说,就因为我觉得打扫厕所不丢人。就是现在,我也从没有为我打扫过厕所而感到过后悔。如果要是有人问我,你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事情!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在踏入中捷石化的当天傍晚,就稀里糊涂地和和这个经过层层转包的私人老板,签订了一份看似协议的卖身契。”

  “卖身契”。这是一个在万恶的旧社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一个词语。我没有想到,我想哪些为新中国浴血奋战的先辈们,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想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六十六年,而这个极其难听的词语,就被用到我们这些千里打工的农民工身上。作为企业或者是私人老板,他们在公众场合冠冕堂皇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规矩我们就没有效益。”可我说啥也不明白,当他们在制定这些霸王条款时,他们有没有以换位思考的方式,切实考虑一下农民工的利益,考虑一下我们看到协议后的第一反应和感受。

  我记得刚到中捷石化的当天中午,这个打着公司名义的私人老板:周文,他就以办理保险为由,连说带骗地要走了我们的身份证,并且还带有强制性地安排我们下午就得进入工地。忙忙碌碌地干了一下午,刚回到驻地,还没有来得及吃晚饭,他就做贼心虚似地,督促着让我们大家赶紧跟他签订打工协议。我们一起来了五个人,其中的同伴韩俊龙,大概地看了一遍协议,就感觉这些损人利己的条条框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要走,而周文却以公司已经为我们办理了捌佰元保险为由,先是强加挽留后又提出让他付了保险款再走。这种无理的要求,迫使韩俊龙放弃了索要身份证,晚饭也没敢在这里吃,趁着天黑月暗,他连夜就慌里慌张地离开了中捷石化。如果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我觉着他还是有眼光的,那就是他宁可自己搭上四、五百元的来回路费,也不能在这个即将失去自由的火坑里越陷越深。

  说这个工地是火坑,也许会有很多人不相信。但是,从我个人的经历和亲眼目睹到的事实,再加上这张犹如卖身契的霸王协议,让我不得不发自肺腑地说上一句,“我就是吃亏上当,也就是这一次。从今往后,我宁可站在大街上要饭,也不再跟着江苏新天地建设工程有限公司。”我能咬牙切齿并干脆、直接地说出这句话,可见我的态度和决定是多么地坚决。哪些没有出门打过工的朋友,还有和我一样正在工地打工的朋友,我想你们通过我气愤填膺的表白,是否就能体会出或者是感觉到。你们曾经在某年某月的某个地方,也有过和我一样类似的经历和感受。

  我们远行千里刚到一个工地,其中的一个同伴,就因为一张协议和工作的劳累,再加上居住条件的恶劣而选择离开。他的离开,不,应该说他是逃离。从他踏入工地,到做贼似地逃离,在这短短地六、七个小时内,他就像是做了一件让人无法容忍的昧心事一样,迅速而又慌张地逃离了工地。每当我想到这即滑稽又可笑的一幕,再想到这个打着公司名义的个体包工头周文,为了挽留一名外出谋生的力工,竟然编造出让人无法信服的谎言,就痴心妄想地张口索要捌佰元保险款。他这种卑鄙、无耻的行为和做法,让我们这些勉强答应留下来的人,在心存疑虑的同时,又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自己的未来将是何等的渺茫。如果说用无奈和被迫来表达我们当时的心情,我想不如借用同伴闫建英的一段话,“天下乌鸦一样黑,去那里干,咱们还不是照样给这些私人包工头当奴隶。算了,咱们就当这里是日本人的集中营,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式监狱。咬紧牙关,能坚持就坚持吧?等什么时候干到年底,工程顺顺利利地结束了,咱们也算是彻底刑满释放了。假如咱们就这样回家,这一来一回,几百元的路费钱!难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捐给铁道部。今天中午才到,晚上又赶紧离开,你们大家都说说,这算怎么回事!是来参观呢?还是来旅游的。我这样跟你们大家说,要是到这里来参观、旅游,咱们就是大白天做恶梦,也不会踏进这个;站着是人,躺下是鬼的人间地狱。”

  他的话究竟是对还是错,我无法做出正确的评论。但我清楚、明白地知道,一个下定决心要离开工地的人,无论你用如何条条框框也挽留不住。即使你能留住人,也留不住他的心,更留不住让他和你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精神和意志。在韩俊龙走后的第十天,闫建英的堂弟闫青现,以工作强度大和伙食差为由,也愤然决定辞职回家。因为他的突然离去,在我们每天的班前会上,我们施工队的队长,用盛气凌人和嘲笑地语气,说:“你们谁想走,现在就可以走,我绝对不挽留。不过我要告诉你们,按照协议,在工程没有完工以前离开工地,工资我只给他结百分之六十五,并且还要扣除捌佰元保险款和工作服钱!至于来回路费,哼!我更不可能给你们报销。今天,我是看闫青现可怜,才给了他贰佰元,否则!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作为一名离家千里的打工者,闫青现辛辛苦苦地付出了十天,得到的却是一句因为他的可伶,施工队才仁慈地给他贰佰元。如果不是因为他可怜,按照协议和周文的原话,“你只要进入工地,干上十天、半个月。哼!你别说找我要工资了,就是你脱了工作服再走,也得倒找给我几百元钱!”这就是江苏新天地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规章制度,而这位施工队队长周文,也就是这个公司的实际负责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容反驳、不能违抗的语气,告诫并警示他所有的员工。工程没有完工以前,你们做梦也别想离开,都得踏踏实实地给我干活。否则!我就要根据协议,毫不留情地扣你们的钱!罚你们的款!扣钱!罚款!罚款!扣钱!……。

  一声声近似打雷的回音,飘荡在中捷石化工地的上空。而我和我的工友们,一排排、一行行,大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任凭这震耳欲聋的回音,在我们耳边连续不断地回荡。就在周文话音一落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个从阴曹地府跑出的恶鬼。这个恶鬼,虽然长着人的身躯,但我却看到一双饿狼似地眼睛。狼,终究是狼。它人魔狗样地站在那里,饥饿难耐的嘴巴上,先是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随后又有谗言欲滴似得口水从嘴角溢出。也许,狼,是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它能将我们一口吞噬。假如我们没有高度的警惕性,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冲杀过来,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狠狠地咬上一口。这是一只凶狠、狡诈的狼,因为这只狼站在我们面前,一会儿张牙舞爪,一会儿又像傻子似地摇头晃脑。它偶尔也会冲着我们,装模作样地狞笑一会儿,可转眼之间,它又开始不停地呲牙咧嘴。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施工队的全体员工,竟然全都鸦雀无声地默默接受。我为此感到由衷的悲哀!我为此又感到痛心地可叹!可我却无能为力。因为我清楚、明白地知道,我们抛家舍业地外出打工,其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现如今,我们在这里每个月只发三、五百元的生活费,剩下的工资,要等到年底或者是工程结束才能结清。半个月、二十天,这么多日子都是白干,更何况大家都已干了二、三个月。假如,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现在辞职或者是跳槽,谁会弥补他经济上的损失。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又该埋怨谁呢?千错万错,也都是我们自己的错,是自己没有考虑到后果的严重,就盲目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唉!事已至此,我们除了在无奈中咬牙坚持,让你们大家说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开饭了,开饭了。”随着工友们一声声的呼喊,忙忙碌碌的工地上,转眼就停止了机械的轰鸣声。无论是登高的,还是距离较远的,大家就像听到了集结号一样,从工地上的各个角落开始涌出大批人群。这里是三个一群,哪里是五个一伙,大家一边诉说着今日的辛苦,一边展开了冲刺似得百米赛跑。一辆即将报废的双排客货车,还没有来得及停稳、站好,一大群饥肠辘辘的工友,早已用围追堵截的姿势,将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

  “干啥呢?干啥呢?都别着急,也别拥挤。排队。抓紧时间,赶紧排队。”恼怒的厨师,一只手拿着勺子,一只手扶着客货车上的车厢门。他冲着拥挤的人群,用江苏方言大声地咒骂着。“真他妈的,你们上辈子,难道都是饿死鬼投胎。”

  蜂拥而至的人群,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许是饥饿,让大家顾不得有太多的斯文和讲究。就在厨师话音刚落的瞬间,客货车两侧的车厢板已被人打开。没有跑到车跟前的人,赶紧又一次加快脚步,而哪些站在车周围的人,大家拥挤着伸出了一只只胳膊,犹如发了疯似得哄抢车上的碗、筷。

  看着乱哄哄的场面,让一脸怒气的厨师没了脾气,他索性来了一个不理睬,任凭你们随便争抢,他开始弯腰盛菜。而随后赶到的管理人员,则用非常严厉的口吻,指责并训斥哪些行为过激的工友。看见头戴白帽子的管理人员,两手叉腰地站在这里,拥挤的场面立即就得到遏制。因为在我们这些打工者的眼里,凡是头戴白帽的人,他们都具有扣钱和罚款的权利。更何况,是为了吃一顿午饭,挨一顿训再得到一张罚单,这可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谁敢这样做?谁想这样做?

  拿到了碗筷,也盛好了米饭,赶紧环顾四周寻找我们的同伴。因为在这里吃饭,有一个极其特别的规定,那就是六个人一盆菜。假如人没有到齐,厨师绝对不可能把菜给你,即使你把菜端走了,也不敢擅自动筷子。否则!在大庭广众之下,厨师会祖宗八代地辱骂你,管理者更是毫不客气地当众批评你。而哪些来晚的同伴,他不但不会给你好脸色,还会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一边语无伦次地埋怨你们太不讲义气。

  想一想也是。我们六个人一盆菜,来早的人,筷子功夫再好些,就能多吃上几口菜。而哪些来晚的人,不禁肉没吃上,菜也会所剩无几。既然大家在一个工地打工,又蹲、坐在一起吃饭,再怎么说,也得顾忌到工友感情和哥们义气。面对这种因吃饭而引发的矛盾,我们六个河南老乡,还特意制定了一条铁打的纪律。那就是:无论是谁,人没有到齐绝对不能动筷子。你就是再饥饿,或者你有再多的理由,也只能是自己勒紧自己的裤腰带,让肚子在一声挨一声的抗议中,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

  耐心地等待,焦急的期盼,甚至于大声地嚷嚷,最终让我们六个早已饥肠辘辘的人,都端着盛好的米饭聚在了一起。直到这时候,闫建英才去厨师那里,理直气壮地领到了一盆菜。找了一个能遮阳的空地,我们大家有人蹲着,也有人席地而坐,把和碗一样大的菜盆放在我们中间。这时候,不用等待谁的命令,也不用相互可气,抓紧时间赶紧夹菜、吃饭。和我一起来的洛阳老乡耿自修,一只手端着自己的碗,一只手挥舞着手中的筷子。他看了看自己碗中的菜,带着一丝自言自语地苦笑,说:“今天的菜,大家不用争也不用抢。碎黄瓜炒肉丁,连续夹了三次,我才夹了这么多。”他是在有意地嘲笑自己,更是在变着法地抱怨厨师炒的菜。

  “这样的菜,让我说,那可是真不错。今后炒菜,就得这样!要不然,咱们我们每人三筷子,菜盆里就剩下了菜汤。米饭还没有吃完,菜,三两下就夹没了。”在说话的间隙,洛阳新安县的老乡杜小伟,赶紧又往碗里夹了两筷子菜。他一边饥不择食地吃,一边又一次笑呵呵地说:“你们大家知道吗?这个江苏厨师,他在背后不止一次地说咱们,这六个河南人坐在一起吃米饭,那是一窝菜狼、菜虎、菜豹子,最后争着、抢着端菜盆子的人,不是叫菜争就是叫菜抢。到后来端住菜盆的人,那可是名副其实地叫菜端。你们大家说,他这话是不是太难听了。这事!能怨咱们吗?”

  此时的我,手里端着米饭碗,两眼看着盆中菜,刚才还是“咕咕”乱叫的肚子,现在却没有一点食欲。我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洛阳人,从小就以吃面食为主,而现在呢?一天三顿都得吃大米。我敢这样对你们说,我们在这里吃到的大米,不是二等米就是三等米,要么就是最劣质的米。因为它吃起来没有黏度,没有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更没有那种急于进食的胃口。我实在是不想吃,可我又感到饥饿难已忍耐。吃,手里拿着碗筷,却没有一点风卷残云的感觉。我用十分思念的表情,带着万般后悔的语气,发出了一声早已无法忍受的长叹。“唉!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外出打工了。从今往后,无论挣多还是挣少,我就在咱们河南干。最起码,每天早上还能喝上一碗羊肉汤、牛肉汤。中午呢?不是烩面就是刀削面。要是到了晚上,大街小巷里有各式各样的美味小吃,而且还是好吃不贵,想吃啥?就吃啥?”

  “韩名利同志!你是不是,大白天又开始做美梦了。”同样无法下咽的闫建英,先是连续地夹了两筷子菜,然后把米饭和菜搅拌了一下。“上午急救车拉走的哪个人,就是因为早饭没吃饱,加上劳动强度大,天气又太热,这才晕倒了。你就是再不想吃,也得像我一样。”说完,他把眼睛半睁半闭,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头往下稍微一低,把嘴放在碗边,拿着筷子的手,用力地往嘴里扒拉几下。

  看见他这种吃法,我也勉强模仿着吃了两口。“今天晚上,谁跟我搭伙,咱们到厨房下面条。天天干这么重的活,而且还是一天十个小时,这要是每天不吃上一顿饱饭,说不定哪天!咱们也得让急救车拉走。”

  “说起吃面条,我就觉着生气。咱们自己买的挂面,到厨房用开水煮一下,还得再交一元钱的加工费。我真是想不明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老板?咱们要是和他一样,就得打上一碗米饭,把它端到外面喂河里的鱼。可咱们毕竟是农民,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宁可给他一元钱!咱也不想糟蹋粮食。”即将吃完饭的耿自修,用愤恨的眼神和气呼呼地语气,强烈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这样的老板,那可真是百年难遇。咱们大家都知道周瓜皮、黄世仁,可在我看来,周瓜皮和黄世仁,他们俩就是加在一起,也没法和咱们周大队长比。周队长压榨、剥削工人的办法和注意,那绝对是:气枪抬高打飞机,谁比谁差一大截。”首先吃完饭的杜小伟,依旧蹲坐在菜盆跟前不肯离去。他把碗放在地上,一边拿着筷子在菜盆中找肉丁吃,一边向我们大家介绍,他眼中的周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白天,周队长在工地盯着咱们,让咱们不敢有片刻地休息。下班回到驻地,周队长的老婆坐在自家商店门口,卖烟、卖酒、卖各种食品和日用品。她家的东西怎么样?至于价格,贵,还是不贵?咱们大家谁不清楚。假如周瓜皮和黄世仁,他们俩人;现如今还活着,我想他绝不可能和周文一样:到了工地,紧紧盯住咱们的手(防止偷懒)。回到驻地,老婆又坐在店门口(看谁不买我家的东西)。”

  农民工在业余时间,议论管理者的对与错,评价他们的得与失,这是所有工地都不可避免的事情。对于农民工来说,无论在谁的管理、领导之下,你要是真心把我们当做兄弟或者是朋友,即使我们远在天涯海角,即使我们三年五载也没有见面,但对于你的为人和好处,我们不但会铭记于心,而且还会经常性地把你挂在嘴边。与之相反,谁要是把我们当做奴隶,当做剥削、压榨的赚钱工具,我们除了背后咒骂他,还要把他对待员工们的言行,还有他自己的为人品德,详细地告诉那些刚到工地的新同事。这不是我们心灵的扭曲,这也不是我们编造的谎言,这是我们在用自己的经历,防止和避免更多的农民工兄弟重蹈我们的覆辙。也许,这是我们在万般无奈下的呐喊,也许,这就是我们最为有力的反抗,是让你无从查起又不知晓的反抗。

  人生在世,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你都会觉着非常地劳累,劳累地让你不想站着,总想找个舒服的地方永远地躺着。当有钱人在外劳累的时候,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宾馆、旅店。而没钱人劳累的时候,那就只能和我们农民工一样:把天当房,把地当床,枕着一两块半截砖,迷迷糊糊地即能思念妻儿又能想起老爹、老娘。虽然中午休息的时间很短暂,但大家都很珍惜这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刚吃完中午饭,我们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废纸板,上半身躺在纸板上,下半身醒着的时候,腿是蜷缩着。等到酣睡如泥的时候,下半身就不是我们的,它想往哪里伸就往哪里伸,反正屁股上、裤子上天天都有洗不尽的脏。此时此刻,若是有人站在远处观望,你会发现工地上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的犹如刚刚溃败的战场。在没有阳光的照射的地方,一具具奇形怪状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当你怀着好奇的心情,逐步向尸体走进的时候,这些躺着一动也不动的尸体,偶尔还会微微地扭动一下,或者是痛苦地发出一声,他们即将离世的喘息声。面对此情此景,你也许会非常吃惊地大声惊呼,“哎呀!”这里竟然会有一群活着的人。

  “咱们这支队伍,恐怕又要在石化工地出名了。前些日子,洛阳来了八个普工,干了一天,全都辞职不干。昨天傍晚又来了十个普工,今天刚干了一上午,他们就一起脱了工作服,无论周大队长同意还是不同意,他们现在就准备回洛阳。”刚躺在纸板上的杜小伟,带着羡慕、嫉妒的语气,向我们大家播报着刚刚打听到的最新消息。

  听到这里,让我的困意忽的一下就消失的干干净净。我突然觉得,这些人如此焦急地离开这里,肯定是因为我向他们说了周文的为人,他们才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可我仔细地又一想,又似乎觉着有些不对。他们总共来了十个人,上午和我在一起干活的只有两个人,假如说是因为我,可那八个人为啥也不干了?难道是,那八个人也听到了什么?或者是看到了什么?他们在吃饭的时候经过认真商量,最后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抓紧时间赶紧离开这里。他们害怕和我们一样,干的时间越长,就会陷的越深。到了想回家的时候,因为那一张和卖身契一样的协议,让你不得不留在这里,不得不咬紧牙关地留在这里。对,肯定是这样的。不但我一个人跟他们说了周文的为人,而且还有好多人,也和他们说了周文的为人,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慌张地急于逃离这里。想到这里,我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地微笑,说:“现在走,绝对是对的。千万不要和咱们一样,踏入工地门,犹如进了传销窝。刚来时,菜盆里顿顿都能吃到肉块,后来逐渐地从肉块变成了肉片。再后来,菜盆里不是肉丝就是肉丁。不想干,你还不能走,否则!他就要根据协议,扣咱们的钱!即使让他扣了钱,他也不给咱们结账,还要等到年底才给咱们打卡。他们现在离开这里,我敢这样给你们说,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明智的人。”

  “咱们队留不住人,这事!让我看,谁也不怨,还得怨周文。他作为新天地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负责人,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用条条框框来留住人,就没有想过怎样改善大家的吃、住条件。我出来打工十几年了,第一次在仓库领被褥的时候,我自己就感觉像是站在垃圾堆上。这些脏兮兮的被褥,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脏、臭不说,我还看见几只大老鼠也躲在里面。你们大家说,他提供给咱们的被褥,是不是至今还有异味和臭味?他也不害怕咱们大家,因此会得了传染病。说完了住,咱们再说说他这里的伙食。你们大家谁要是认为大锅饭不好吃,咱们的食堂也可以给你做小炒。韭菜炒鸡蛋,红烧肉、炖排骨,都是明码标价。只要你愿意吃,没钱!食堂还可以欠账。我在外打工十几年了,第一次遇见这样的老板和这样的食堂。他们不想着怎样把大锅饭做好,却想着怎样搞额外收入,怎样把员工们的工资,再装进自己的口袋。这赚钱的主意!我就是做梦也猜想不到,你们大家谁能猜想得到。这要是干到年底,恐怕咱们的工资,让他三算两算,扣除借款、欠款,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地罚款,估计和咱们在洛阳干活;也不会相差多少。”躺在我身边躺着的耿自修,微微地闭着双眼,嘴像是滔滔不息的长江水,说起周文的不是那是没完没了。他说话的语气和音调,让我听着时而是愤恨至极,时而他自叹不如地甘拜下风。

  “我还是那句话,凡是经过层层转包的工程,它只要牵涉到个人利益,天下的乌鸦肯定是一样黑。偶尔也会有哪么几只白的,但它们经过耳听目然和金钱的诱惑,也会逐渐地变黑,甚至还是:老子入团儿入党,一代更比一代强。”比我们大家都年长的闫建英,虽然也闭着双眼,但他在闭目养神的同时,对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一字不落地听的非常清楚。“今年外出打工,是工作最难找也最难干的一年。工资不但没有上涨,反而还有所下降。去年外出打工,力工最低工资是一天一百三,今年呢?降到一百二,并且又增加了这么多让人无法接受的规章制度。你们谁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此时的闫建英,带一丝炫耀似得口味,还没有等着我们大家开口,他就继续小声地说:“这是因为,国家为了惩治腐败,决定严惩贪污受贿。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权利有多大,只要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国家纪委就会一查到底。即使他跑到了国外,公安部也会不计成本地把他抓回来,让他和他的家人全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打击腐败,让银行的钱不好贷,让贪官污吏们不敢收受贿赂,让准备投资的有钱人,暂时也失去了信心。这些包到工程的公司和个体老板,他们肯定要变本加厉地剥削、压榨农民工,否则!谁会干赔本地买卖。”

  听着他对今年打工形势的分析,昏昏欲睡的我,即赞同他的观点但也有不同意见。习总书记大刀阔斧地惩治腐败,这是老百姓期盼已久的民心之举,这也是中国要快速发展的自然趋势。如果不铲除腐败,不惩治贪官污吏,哪么军队将失去战斗力,政法系统也将会出现更多的冤假错案。虽然各行各业因此受了一点影响,但这只是癣疥之疾并不妨碍总体的发展。我想和他争辩几句,发表一下我对严惩腐败的支持,可听了听周围的人,似乎有人已经发出了甜蜜的酣睡声。中午休息的时间太宝贵了,我怎能打搅大家的好梦,不如自己也闭目养神地好好休息一下,或者想一想家里的妻儿、老母,她们现在会在干什么?我的大脑,在迷糊中又努力地思索着、想象着。割麦子,对了,现在正是麦收的季节,她们此刻或许正在家中收割小麦。一股诱人的麦香,似乎早已急不可耐地钻入我的鼻孔,它让我隐隐约约地看见,我们家还未曾收割的小麦。空旷的田野里,满头白发的母亲和体弱多病的妻子,挥舞着手中生了铁锈的镰刀,汗流浃背地忙着收割。而那一颗颗颗粒饱满的麦穗,像是有意和他们做对一样,刚刚被割倒就又重新齐刷刷地站立起来。一阵微风吹来,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让她们渺小的身影在麦浪中忽隐忽现。我仿佛听见母亲的呼喊声,“儿啊!你回来吧?你别再外出打工了。”妻子站在急待收割的麦地里,也是焦急万分地埋怨我。“出去打工三个月,你怎么没有给家里寄一分钱!家里的麦子熟了,你赶紧快回来呀!回来呀!回来呀!……。”

  “到点了,到点了。”随着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耿自修一边焦急地穿着鞋子,一边呼喊着还未曾睡醒的我们。“大家都快点,要是跟不上点名,小心周文又会罚你们的款。”

  听见要罚款,睡醒的人赶紧忙着穿鞋,没睡醒的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地找自己的鞋子。“家乡开始割麦了。我梦见我爸我妈还有我老婆,他们都在催促我,要是能回去就让我尽快地回去。”似乎还未睡醒的杜小伟,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他用愧疚和自责的语气,向我们诉说那个极其短暂的梦。

  “想回家,你就抓紧时间赶紧回去。周大队长不是说了,谁想走,都可以走,他绝不会强迫大家留在这里。”闫建英笑呵呵地劝着杜小伟。

  明知闫建英是在取笑自己,但那股早已按耐不住的怒火,还是需要痛快地把它全部发泄出来。“他说的话,简直是放屁。他要是不扣工资,他要是把工作给我结清,我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杜小伟在说着的同时,他快速地穿好了劳保鞋,并系好了鞋带。站起身,正准备离开这里,他看见宜阳老乡魏德明一脸病容地走了过来。“我说魏哥,你是不是病了。要是不舒服,你就请假,可千万不敢硬坚持。钱!啥时候你也挣不完。”

  “不碍事!可能血压又有点高了。”魏德明一边气喘吁吁说着,一边和我们肩并肩地向着中午点名的地方走。“我现在也想回家,可一想到咱们签订的那份协议,想到回家就要扣钱,并且还要扣除哪么多钱!我,唉!坚持一天算一天吧?等到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是扣钱!我也要回家。”

  听见魏德明这么说,我们大家全都默默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加快脚步地向前走,劝他的话,谁也没有再说。不是我们不想说,而是这句他要离开,即使是扣钱也要离开的话,几乎让我们每天都能听到,其结果却是他仍然带病在这里坚持。他怎么能离开呢?他绝对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我们不止一次地听他说过,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的确,他肩上的担子是很重,可我们大家伙呢?谁也不觉得自己的肩上有多轻松。对于我们打工者来说,倘若有父母健在的,此时肯定也是年逾古稀。这些吃苦受累的老人们,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们能在外边挣到钱!然后尽可能地享受天伦之乐。而哪些家中没有老人的,我们又在为子女们上学的费用发愁,为他们将来的工作和婚嫁发愁。总之一句话,没有钱!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都是让我们天天为之头疼、头晕的。为了钱!我们选择了外出打工,为了钱!我们又在拼命地节俭,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却年年不能摆脱贫穷,不能摆脱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为此,我记得魏德明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假如有哪么一天,我在工地上出了工伤事故,我家里就会拥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金。为了这笔数目可观的赔偿金,我有时真想站到石油塔上跳下去,这样!我的所有烦恼,就能彻底解决了。”

  当他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就认为这是他说的一句笑话,是他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和肩上的压力,在无法实现或者是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说的一句气话。他恨自己没有本事!也恨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学会一技之长,现如今他已幡然醒悟,可他却追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他只能用一句气话来表达自己早已悲观、绝望的心情。他的压力和责任,让我们大家不但深有体会,而且也是心有灵犀。他要坚持,我们也要坚持,似乎除了坚持,我们这些抛家舍业地打工者,就没有了其他的选择。既然没有了选择,那我们只能是饿了就吃,躺下就睡,睁开眼就干。让自己年过半百的生命,在无奈的工作中,毫无目标地继续苟延残喘。

  刚刚过午的烈日下,工地上的钢板、工字钢,似乎早已有了烫手的热能,而我们大家依然恪守其责地忙碌着。远处的框架上,焊工师傅们系着安全带,蹲爬在离地面几十米的高空,让焊花犹如流星雨似地四下飞舞。而我身边的管工和气割师傅们,他们熟练地操作着自动割枪和手动割枪,把大块的钢板和工字钢切割成有角有棱的小块。而我们这些没有技术的力工,戴着防护面罩,手里拿着大功率角磨机,围在他们周围,要给这些经过切割后的工字钢和钢板打磨除锈。刺耳的噪音,呛人的灰尘,闷热的天气,让我们大家不禁个个汗流浃背,而且还感到头晕目眩。随着时间的流逝,口干舌燥的我最终决定关闭角磨机,拿起没有一滴水的矿泉水瓶,动作缓慢地站直半蹲半站的身躯,我需要赶紧再去打一杯水喝。否则!我想我可能立即就会中暑。

  距离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魏德明,拉着犹如马车似得人力板车,上面装着我们打磨好的小块钢板和工字钢,他正准备把这些半成品材料,拉到一百多米以外的防腐车间进行防腐处理。角铁和圆钢做成的人力板车,上面又装载了钢板和工字钢,让两个胶皮轮子,在泥泞的施工现场,缓慢地向前方移动着。虽然我看的不是太清楚,但我深有体会地感觉到,他用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车把,让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落。一声痛苦的咳嗽,胳膊、脖颈和额头上的青筋,似乎要爆裂似地猛地凸起,黝黑、发红的脸颊,此时也变得更加黑红。他的身子是那样地弯曲,几乎是弓着地面在行进,也许只有这样,他病怏怏的身子才能拉动这辆人力车。松软的沙土地,在他一步三晃地走过后,留下一排深深的车轮印和凌乱不堪的脚印。

  我走出没几步,就虚幻地看见工地上的人,他们惊呼着、争先恐后地向我;不,他们是向魏德明跑去。因为大地在颤抖,因为我又一次听见了急救车的鸣叫声。虽然我还不清楚这个人他是谁,但在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我们要想离开这里,那就只能是倒下。也许,我们只有倒下了,倒在了我们汗水侵泡过的土地上,我们才能不被扣钱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早就想离开却走不了的工地。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天空,在我的思想意识里,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漆黑一片,黑的让我已没有力气再说了,因为我实在是太困也太累了。我,就要走了。我要回家,我要立刻离开这里,我要回家和妻儿老母团聚。今后,我再也不外出打工了。对于这个工地,我不想知道,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个离开这里的人,他,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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