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9日,我走进了海南省人民医院的病房。
病床上,小丁安然入睡,这是他住院的是第三天。
我将钱留在了他舅母的手里,没有说什么。他的舅母感动地握着我的手,黄先生,叫我怎么感激你。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吵醒小丁,钱不多,离治好小丁的病相差甚远,而且那个时候我们都知道,对于小丁的病而言,钱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小丁,12岁,骨癌。
四年前的一天,小丁一只眼睛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块黑色的盲点,几天后恢复了正常。小丁并不在意,对于他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照顾外婆,照顾生病在床的舅舅,以及读书,写字,还有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务。
四年里,他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只是渐渐地消瘦了。海南人本来偏瘦小,对于海南万宁一家贫困户而言,一个孩子的消瘦更不足为奇。直到一个月前,小丁突然晕倒,送往万宁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建议家人立即带着孩子去海口检查,数日后,确诊为骨癌。
与小丁认识,是一次对贫困户的采访。
小丁家的房子用独特的火山岩砌成,屋内除了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乎家徒四壁。一张简陋的床支在客厅,靠在门旁,睡着行动不便的奶奶。
小丁告诉外婆,这个黄叔叔,是从海口来的。外婆用海南话跟我打招呼,我并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从她的表情里能读到一份感激与不安。
她要起来给我倒茶水,这倒让我不安。
我拉着小丁出了门。
小丁三两下就爬上了椰子树,摘下椰子,递给我。
我们就在椰子树下聊着天。
小丁说,你在海口,能帮我做个事情吗?
我问,什么事?
我的妈妈在海口,帮我拍一张她住的地方,我想看看,但是别让她知道,也不要拍她。小丁说得很自然,好像并不是说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不拍妈妈?我有些不解。
因为我怕打扰了她……小丁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很奇怪,孩子的眼里有一种很单纯的流露,流露出来的却是岁月与人情侵蚀的伤痕。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那地方我知道。我答应他,我会按照他的要求拍下他妈妈居住的街道,房屋或者其他。
一定不要拍她,不要让她知道。小丁嘱咐着,眼里闪过一丝紧张。
好,我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
后来,从村长那里我才知道,小丁的爸爸很早便离开了海南,不知去向。母亲在小丁七岁时改嫁了,至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那孩子知道母亲住哪儿吗?我问。
是知道的,村长说,村子里去海口打工的并不少,传来传去,大家都知道小丁的妈妈住哪儿,有几次还有人要带着小丁去,但小丁不肯去。他妈妈也不愿意回来看看,毕竟又结婚了,有很多不方便吧。这孩子不太爱说话,但心里清楚,他怕打扰了他的妈妈。
我回到海口的第二天便去了小丁妈妈居住的地方。那边属于老城区的边缘,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一切都显得有些年头,海风的侵蚀,让它已经褪去了往日的繁华,墙壁斑驳,显得郁郁寡欢。
我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我也不打算打听,因为我想尊重一个男孩的意愿,这是一个非常有担当的孩子,他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让自己爱的人为难,这是很多人一生都学不会的爱。
我将这些照片一一播放给小丁看时,小丁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喜,闪亮着,捧着相机迟迟不肯放下。
你去过海口吗?我问。
小丁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去?
小丁沉默了,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算着答复,好似又有些尴尬,拍了拍手,爬上一边树上采槟榔招待我……
我想我是知道小丁眼神里的语言的,那个城市住着一个自己最想见的人,然而这个人并不想见他,于是,这个城市变成了一块让他无法涉足的领域。知道母亲近在咫尺,却无法面对,那种灰暗足以让整个城市没有了光彩,变得索然无味。
直到有一天,小丁病了,必须要去海口,必须要和母亲住在同一个城市里,虽然还是隔着无数的高楼,车辆以及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想去见妈妈吗?我问。
小丁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最终又摇了摇头,目光黯淡。
那个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医生为了延长他的生命,摘除了他的一颗眼球,为了美观,又给他装上了一颗假眼球。
那只眼球看上去很笨拙,没有光彩,而那只真的眼睛特别透亮,亮到可以穿透任何物质。这只眼睛,让人无处遁藏,无法去对他隐瞒,这是一只看透了生与死、冷与暖的眼睛。但即使看透了,却他依然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爱眼前的一切,不自觉的爱,不刻意,也没有任何的设防。
小丁的眼睛带着一点恐慌看着我,叔叔,你不要去找我的妈妈。她不来见我,有她的原因,她如果方便,早就来看我了,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点了点头,让他好好休息。
那天回到报社,我辗转开始寻找他的母亲,因为事先已经知道了方位,只要找一下再婚的家庭,再查一下是否曾经的户籍是万宁人,就锁定了小丁的母亲。
在那条巷子里,我找到了小丁的母亲,她手里抱着一个男孩,起先有些疑惑,将孩子放到了稍大一点孩子的手中,继而否认自己的身份。
我说,我已经确认她的身份了,孩子现在在医院,病情很严重,也许……我不敢对下说,将话题折了回来,他很想见你……
黄记者,你别害我了。她的表情很无奈又很慌张。
是啊,一个从过去走出来而不愿意回去的人,你如何拉她回去。
我说,孩子是无辜的,只是希望你能达成他的心愿。我说完这个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套话。对于一个不想看电视的人,主持人再煽情也触动不了她内心的神经。我就是那台傻傻的自顾自的电视,而面前就是那个不想看电视的女人。
那场谈话以失败告终。
我将一张写有医院地址的纸塞在了女人手里,如果你有空,想去看,就去看看吧,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吗?
女人对我摆摆手,重新将纸条推了回来,没有说话,转过身去……
如何达成小丁的心愿,我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那天晚上,我突然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告诉小丁,如果有一个办法,让你看到妈妈,又不打扰她的生活你愿意吗?
他很意外,会吗?
会,你相信叔叔。我保证不会让她发现你的存在,也保证你不会打扰她。
小丁最终点了点头。
舅妈告诉我,那天下午和晚上,小丁都没有踏实的睡觉,也很沉默,即使身体钻心的痛,他也默默无语,只是拧着眉头忍受着。他显得有些不安,局促,却又表面装着平静,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我让同事开了一辆车,停在了巷口,小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窗门紧闭。车内的冷气开得不大,小丁的身体已经无法抵御那样的寒冷了。我觉得又闷又热,窗外的阳光似乎即将把一切烤化,悄无声息吞噬着整个城市。
我们就那样坐着,等待着。
终于,小丁的妈妈走出了巷子。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小丁。我以为小丁会流泪,会激动,会目光闪烁、凌乱,或者是最终迫不及待地开门下车,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子略向前倾,眼神透过玻璃窗看着窗外,看得很仔细,似乎要将时间定格在那一个画面上。
隔着玻璃窗的世界,没有了声响,显得不真实,像一副会动的图画,艺术效果不佳,看的人味同嚼蜡。
小丁的母亲渐渐走出了巷子,在街头走远,直至消失在了街头的人群里……
大概十多分钟的时间。
小丁叹息,那声叹息很轻微,但又似乎很重,仿佛给一切画上了一个句号。
好了,走吧。小丁轻轻地说。
同事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车开动了,将那条巷子抛在了车后,小丁没有回头去看。
那天晚上小丁的病情加重了。
2008年7月3日,小丁的呼吸停止了,我正在外地,站在田野里结束了一次采访。
小丁舅妈打来的电话说,小丁走了。
我迟疑片刻,继而平静地语言回答:哦,我知道了……
我没有再去那个医院,也没有再去那条巷子,我不知道小丁有没有遗憾,更不知道这个母亲有没有愧疚。
一切都过去了,明天是新的,崭新的一天。
时光都会过去的,带走的有爱也有恨,但更多的是爱恨交织的情绪,人的情绪永远是那样复杂的。
学会爱,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但有的人,天生就已经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