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30岁才有了女儿，原因很简单，医生说他与她的结合，受孕率极低。没想到比他小5岁的她，却在孩子5岁那年，提出了离婚。
离婚的时候，关于女儿的抚养权他要了回来。在上世纪80年代的县城里，离婚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一件极悖于常理的事情。好多亲戚朋友劝他，离婚了，就别再带个孩子了，况且还是个女孩子，不如让她跟妈妈。
但是他没有。前妻也不让，她想出荒唐的办法，让女儿自己选。
5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但是却选择了爸爸。说起理由，5岁的孩子掰着手指说，爸爸喝多了酒爱喝水，我要留下来给爸爸倒水喝。他是有一个这样的习惯，而且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有天爸爸不能动了，你可要想着给爸爸倒水喝啊。没想到5岁的孩子，记得那么清晰。
离婚了，不再烦恼了，但也寂寞了很多。还好，有女儿做伴。小小的人儿每天必缠着他讲故事，经常是一本《365夜》的故事书翻来覆去地讲，讲到自己实在是撑不住了，才看到她渐渐合上眼睛。
单位里，有好心大姐给他做媒，他确实也心动了，没个女人，这个家怎么看也不像个家。
彼此见过几次面，也渐渐熟悉，女方提出到他家里看一下。周末，他领女方回家。女儿也在家，他笑着让女儿喊阿姨，没想到女儿的敌意很重，低着头在纸上画画，不言语。
气氛相当尴尬，女方坐了一会儿，终于败给6岁孩子的敌意。
晚上，女儿又拿着那本要翻烂了的《365夜》故事书让他讲故事。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今天不讲了，没想到女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是不是想给我找个后妈啊，我不想做白雪公主，不想被赶到森林里去！”
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女儿的手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爸爸，我害怕。”
他的眼睛有些湿。自此，他再不提找对象的事情。
女儿渐渐长大，他的生活就耽搁了下来。他本来结婚就晚，又加上喜欢喝酒，年龄越发地老，单位里那些热心的大姐也渐渐疏于登门。
那天骑自行车带女儿回家，路过一个每日要经过的缓坡。10岁的孩子突然要停下来，他不解。看她从后座上跳下来，推着自行车后架对他说，“爸，我推着你，你骑上去吧，我每一次都听到你喘粗气。”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老了。
二
女儿15岁那年初潮，半夜。
那个时候，女儿已经分开到另一间小房子去睡。他白天和单位的同事喝了点儿酒，晚上睡得沉，一开始没听到女儿惊慌失措的哭声。后来，女儿拼命敲他的门，这才惊醒了他。小女生已经懂得害羞，哭着对他说，爸，我肚子疼还流血，是不是快死了，我害怕。
他的头晕晕的，跳起来忙着给她找药，止痛的，消炎的。忙里忙外，酒精的作用使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尤其是女儿说自己流了好多血，他脑子里各种奇怪的病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他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自己可就一个宝贝女儿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
他跑到邻居家里敲门，邻居家有一辆三轮车，他想，先把女儿送医院去再说。
邻居给他开门，他站在门前，惊恐失色。这个场面多年以后还被邻居津津乐道，说他的样子，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发着抖说，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办啊？
好在邻居家的妻子细心，问清原因，皱了皱眉头。到他家里对着哭泣的女孩子问前问后，最后竟然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头说，你长大了，孩子。然后拿来了干爽的卫生巾。
他站在一边，恍然大悟，忍不住傻笑。但笑之余，难免一阵心酸，白让孩子受了这么多的惊吓。
邻居家的女人要他去给孩子煮碗面，面条要细细长长的，象征着一生幸福连绵不断。他笨手笨脚，生怕面条不够细，不够长，一碗面做了近一个小时。看着女儿幸福地吃下去，他擦擦自己的汗，笑出来。
小女生吃完面，红着小脸说，爸，你看你急的，都出汗了。
他微笑着说，能不急吗？我可就你一个女儿。
话一说完，忍不住就有前尘往事呼啦啦散开来，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女儿身上，她的高兴，她的伤心，她的得与失都能让自己的神经大大触动，这个娇柔的小家伙，正像花一样渐渐开放。
那一年，他45岁，女儿15岁。
事后，他曾经问过15岁的小女生，说，如果有一天，爸爸老了，你也嫁走了，不知道谁会照顾爸爸。小女生嘿嘿一笑，“爸，那当初你怎么不给我找个妈妈啊。”
他的心凉了一凉，原来6岁那年的事情，她早就忘记了。而他，却生怕她会不幸福而没有再婚。一时间，有些心酸，他希望女儿说出来自己不远离的话，哪怕只是说说。
可是小女生微笑地看着他，没说话。
三
小女生终于长成了高中生，没想到第一次高考失利，没有考上自己满意的大学。她很失落，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有上了大学的同学过来道别，她也不见。
那一段时间，他的头发也白了。刚刚退休下来的他，却遇到了这种事情。他想了无数办法，想哄女儿开心，甚至故意在家里假装滑倒或是被水呛着的怪样子。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看到这种样子，每一次都拍着手大笑，但是此时却无动于衷。女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孩儿。
他实在没办法了。后来想着能不能从其它途径让女儿上个普通的大学，但是跑了十几天，腿都跑细了，却没有任何结果。
暑假结束的时候，女儿主动提出复读。这让他喜出望外，跑着找人，联系学校。开学的时候，终于将女儿送到了一家不错的中学里面。
女儿性格依旧开朗，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学习更加刻苦了。他心疼女儿，总是半夜起床，看到女儿房间亮着灯，他会轻轻敲敲房门。后来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只有看到女儿屋里的灯熄了之后才能安心睡去。
女儿终于考上了如意的大学，他又担心起来。女儿自小性格就软弱，在外地会不会受人欺负？她的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会不会不习惯？
他说服了女儿，送她去上学。报完到之后，他对女儿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她则显得有点儿不耐烦，爸，你都说了10遍了，再说，我的耳朵都要破了。
同屋的几个女孩儿善意地笑，他也跟着笑。女儿推着他往外走，推到走廊上，却变成了搀着他的胳膊，声音也哽咽起来，“爸，你一个人在家，少喝酒，多运动，我可不愿意等放假我回去时，爸爸变成了糟老头。”
出了学校大门，他犹豫了一下，拎着行李进了一家房介公司。
他租了一个月的房子，每天都要跑到大学里面，悄悄地看着女儿。门口的保安一开始总是不让他进，他给保安说好话，又买了条烟，这才允许他每天进去半小时。到底是父女有缘，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女儿快乐的身影，他这才放心。
女儿上大二的时候，他有事恰巧要经过那个城市。事先打好了电话，女儿在街边接他。天冷，她出来时穿得少，惹得他一阵埋怨。远远的来了公交车，他伸出手拦车，喊公交车停下，但不是站台，公交车哪里会理他，一阵风似的开过去，他还对着车屁股在喊。
周围的人都笑，有年轻人还说，这老头傻了。他憨厚一笑，也不说什么。
谁也没想到，女儿却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静静地说，如果你觉得你的父母值得尊敬的话，那么请你给我爸道歉。年轻人到底是亏了理，走过来对他说，对不起，阿伯，我说错话了。
他摆摆手，没事没事。心里却乐开了花，那个娇气的小花朵儿，终于长大了，成长到可以保护自己的父亲了。
事后他却埋怨女儿说，你那样说，万一和对方冲突了怎么办？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吃亏的。以后这种事情要小心点儿啊。爸又不是真傻，他说两句，又有什么？
四
没想到他真的傻了，常常记不住刚刚用过的东西放在哪里，常常记不住自己想要去做什么事情。才60岁的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这年，女儿30岁，刚刚成家，还没有孩子，女婿是外地的。他们是大学同学，结婚后，双双定居在那个城市里。
女儿的身体不是太好，需要长期服用一些补血的药，每天两次，每次相隔12个小时。由于工作太忙，加上经常忘记吃药，身体就更不好。
他是春节时才知道这件事的。他大发脾气，因为这件事还闹小孩脾气少吃了一顿饭。这个时候的他，老年失忆更严重了，有时候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拿着一件东西要做什么。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女婿又抱怨妻子老是忘记吃药，他却自告奋勇说，我给你们打电话提醒。
话一出口，大家都乐了。女儿夹菜给他，爸，你连自己的事情都记不住了，怎么会记得我的事情？
没想到他还真记住了。每天早上9点，晚上9点，他都能准时打个电话，电话里也不多说话，只说该吃药了，然后随口聊不到一分钟就挂断。女儿女婿都惊讶，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他的病是不是好了。
女婿好奇，问他，爸，你其它事情记不得，怎么这事记得这么清楚？
他侧过头回忆，想了好久，说，不知道，可能是让这孩子给吓怕了。她小时候老是害病，每一次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忘记给她吃药，一来二去，对她的事情就习惯了。
女儿在一边嗔怪他，眼泪却流上了脸颊。
五
他终于去女儿那里住了，原因是他自己老是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搬过去的第一天，吃完饭，他说了句，终于享到孩子的福了。女儿在一边微笑，她知道自己的有些心事要慢慢讲给老父亲听，因为他把她当成心里的宝贝。
他不知道，那年他问小女生，自己若是不能动了怎么办？小女生在心里就说了，如果他不能动了，她宁愿将自己的健康换给他；他不知道，高三那年，她在某天早上突然看到了他梳下来的白发而流泪，从此发誓一定要考上一所好的学校而不让他再操心；他还不知道，大学刚刚开始的那一个月，女儿每天都要故意经过他偷偷看她的操场花坛，让他放心；他当然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邻居家的阿姨在那个她来初潮的夜里说了一句，你爸不容易，为了你，他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从那一刻，那个小女孩子就想，要好好爱他，她的幸福是他用自己的幸福换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