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
2003年11月22日,正在自家化妆品店接待顾客的杨爱芳接到了一个电话。
杨爱芳是汕头人,她的店也开在汕头。电话是从湖北打来的,打电话的人有浓重的湖北口音。杨爱芳努力听了好久,只记住了一句话:“你母亲吴林秀被人杀害了。”
放下电话,杨爱芳呆坐在,电话旁,很长时间无法站起来。
很久以前,杨爱芳以为自己是恨母亲的。她7岁那年的一天,母亲忽然不见了。她哭着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找来找去,有大人告诉她:“你妈妈不要你了,她嫁到湖北过好日子去了。”此后30多年,杨爱芳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有人问她:“你妈妈要是回来了你还认不认她?”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妈妈!”
可是,2003年初,当满头白发的母亲突然出现在她的店门口时,已经40岁的杨爱芳,心里却交替着涌上来一阵又一阵委屈和温暖,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搂住母亲,放声大哭。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可以超越一切。
吴林秀当年是因为与杨爱芳,父亲感情不和,才改嫁去了湖北松滋的。后来,松滋的丈夫去世,她又没再生育,希望能回汕头跟亲人生活。只是,在女儿家小住几日后,吴林秀了解了女儿的情况——丈夫因病去世,孩子周娟在读高中——不管女儿如何挽留,她还是觉得女儿生活不易,不愿再给她增加负担,执意回了松滋。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杨爱芳会去湖北看望母亲一次。她原本打算,等女儿上完大学,她就将母亲接来,母女俩好好弥补那份中间空缺了30多年的亲情,谁知……
第二天,杨爱芳坐车赶到松滋。看着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用过的各种物品,嗅着屋子里母亲留下的尚未消散的气息,她的眼泪又流下来……
杀害吴林秀的凶手很快被捕了。凶手是吴林秀的邻居喻文松。喻文松家中很穷,妻子早年因难产去世,儿子喻璋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眼看儿子就要参加高考,喻文松却为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发起愁来,于是铤而走险潜入吴林秀家行窃,不想却被吴林秀撞见。在两人争吵撕扯的过程中,喻文松将吴林秀杀害了。
尽管喻文松受到了法律的严惩,杨爱芳却没有丝毫快感。想到母亲生前的种种,她的心里就像有把刀在绞来绞去。
要是当初母亲执意回湖北时,自己更坚决地将母亲留下来,不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说不定母亲此刻正跟自己有说有笑呢!
突如其来的想法
2004年9月,杨爱芳又接到一个来自湖北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她湖北的堂兄陈松林。
陈松林说,就在前不久,喻文松的儿子喻璋收到了中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拿不出一分钱交学费,这事被媒体报道后,很多人出手相助。现在喻璋就要带着捐款去长沙报名了。
这个世道是怎么了?还有人捐助杀人犯的儿子!放下电话,杨爱芳的心理严重失衡了。
她从汕头赶到松滋,在汽车站成功截住正准备去长沙的喻璋。众目睽睽下,她抓着喻璋的衣襟,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要求他支付一直未支付的法院判决的3万元民事赔偿。
17岁的喻璋看起来斯文有礼。他很诚恳地说:“阿姨,我不是不赔,请您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上学后会多打几份工,挣钱还您!”
只差一点儿,杨爱芳便脱口说出一个“好”字了。但转念一想,他是仇人的儿子,自己不应同情他!他明明得到了捐款,还装出一副没钱的样子……她用力抓着喻璋,说什么也不放手。最后,喻璋掏出7000块钱还给了她。
之后,每每想母亲想得难受时,杨爱芳就会态度恶劣地给喻璋打电话要钱。在她的催促下,喻璋也陆续打了几笔钱到她账上。在她看来,找喻璋要钱,要的不是钱,而是一种发泄、一种解脱。
冷静下来时,杨爱芳也会问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喻璋是个孩子,还在求学阶段,毕竟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但每每想到这里,又会有另一个想法冒上来:不管怎么样,他是仇人的儿子!
2005年9月,杨爱芳收到了喻璋打到她卡上的最后一笔钱,还接到了他的电话。喻璋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我们现在两清了,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杨爱芳有点儿意外,其实自己更不想看到他。一直以来咆哮的人不是她吗?这次怎么变成他了?
两个月后的22日,是吴林秀被害两周年祭日。杨爱芳在堂兄的陪同下,去了母亲坟前祭拜。祭拜完毕,她随口跟堂兄问起喻璋的情况。陈松林满脸鄙夷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成了街头混混。活该!”杨爱芳觉得奇怪:“他不是得到了捐助,在中南大学念书吗?”陈松林说:“他没去念大学。我听说他当过泥瓦工,卖过保险。现在在赌场里干,还多次进出派出所。”
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杨爱芳失眠了,眼前总是浮现出喻璋的样子。她不能将那个斯文有礼的喻璋和小混混喻璋联系起来。她忽然想到:仅仅一年时间,一个年少的孩子,是怎样还掉那两万多赔偿金的?这个问题让她手脚冰凉,睡意全消——喻璋这孩子的“没出息”,会不会跟自己有关?
孩子,对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杨爱芳走进了喻璋家的院子。
她敲了好一阵门,屋里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刚打开,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而睡眼惺忪、宿醉刚醒的喻璋看到她,脸色大变,分明写满愤怒与厌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虽然只有这么一个照面,杨爱芳还是明白了,事情多半跟自己想的一样。她默默坐在门外,等着喻璋出来。
直到上午11点多,一个叼着烟、打扮相当非主流的年轻人来敲门,喻璋才与他有说有笑地出去了,完全无视门外的她。
见他们走时虚掩着门,杨爱芳走进了喻璋家。这是一个破败、凌乱、邋遢的家。家里的摆设破破烂烂,桌椅上蒙满灰尘,用过的碗筷一片狼藉地丢在饭桌上,屋子里到处可见喝空的啤酒瓶和白酒瓶。
唯一醒目的,是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已经褪色、然而仍牢牢粘着的奖状。面对这些奖状,杨爱芳第一次试着去认真体会喻文松当初的心情——他已经没了妻子,与儿子相依为命。他的生活困苦,儿子优秀的学业极有可能因拿不出报名费而止步。
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超越了其他一切——为了儿子,他决定铤而走险……
她还试着去认真体会这一年来喻璋的处境——他本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一下子从成绩优秀的学生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他的情况本就糟糕,好不容易得到好心人的捐助,自己又老缠着他,又哭又闹。让他偿还一个学生根本无力偿还的赔偿金……
她不忍再想下去。她恨喻文松,也想让喻璋因此受苦、受累、受点儿报应,但她从未想过要将喻璋推入深渊。
杨爱芳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将他从深渊里拉上来。
第二天上午,杨爱芳又敲开了喻璋的家门。喻璋不耐烦地说:“你来干什么?我不是把钱都
给你了吗?”杨爱芳诚恳地说:“孩子,以前阿姨不该把你往绝路上逼,现在来给你赔罪。”喻璋吼道:“我现在这样,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吗?”
“孩子,对不起!阿姨现在来,是想让你再去读书。”说着,杨爱芳拿出准备好的3万块钱。这3万块钱,她一分也没动,在她眼中,这是母亲用生命留给她的信物。“你挣这笔钱不容易,阿姨今天还给你。”
看着杨爱芳手里的钱,喻璋的嘴角微微抽动,红了眼圈。但他迅速地转过身,吼道:“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说完,他回头将杨爱芳强行推出门外。
杨爱芳没走。她将化妆品店委托给朋友打理,又打电话托教书的大伯照顾女儿。她在母亲生前的屋里住下,早上给喻璋做好早餐端到门口。有时喻璋的门没锁,她就趁喻璋出门后将他的脏衣服洗好晾干,熨平整了放到床上……
让我们把过去都忘了
杨爱芳在松滋住了一个多月。但是,她和喻璋的关系没有丝毫改变。喻璋从来没吃过她做的早点,见了她也从不理睬。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汕头大伯的电话打来了。大伯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杨爱芳,周娟跑去广州会网友,已经3天没回家了。杨爱芳只得暂时放下喻璋,火急火燎地坐车去了广州。好不容易在一家网吧找到女儿,把女儿送回汕头学校寄宿后,她又风尘仆仆地回了松滋。
杨爱芳回到松滋的第一件事,是去派出所保释喻璋。她不在松滋的日子里,派出所查封了几家地下赌场,喻璋也被拘留了。从热心的民警那里,杨爱芳才知道,喻璋并没有开赌场,也没有参与赌博,他只是帮朋友看场打杂而已。
走出派出所大门,看到杨爱芳,喻璋愣了一下。杨爱芳说:“孩子,我知道你变成今天这样,阿姨有很大的责任。我正在试着改变自己,你为什么不试着改变自己呢?”喻璋虽然嘴里“哼”了一声,人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这让杨爱芳看到了一丝希望。第二天,她坐车去了喻璋以前就读的高中,找到校长,请求让喻璋到高三复读。
校长被杨爱芳的故事打动了,同意接收喻璋。考虑到喻璋还没完全接受自己,杨爱芳又请喻璋以前信赖的班主任上门做工作。在她的努力下,喻璋终于答应复读了。
将喻璋送到学校那天,杨爱芳对一直沉默的喻璋说:“就算你再恨我,为了你的将来,也要暂时搁一搁了。”喻璋还是没说话,却忍不住多看了她两限。
此时,离高考只有3个多月了。为了让喻璋能专心备考,杨爱芳决心给喻璋做陪读。得知这事,周娟非常不满:“妈,您别忘了,我今年也要参加高考呀!”
杨爱芳流着泪求女儿:“如果不能把你喻璋哥哥的人生推回正轨,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乖女儿,你就帮妈这一次吧。”
周娟无法理解妈妈心中复杂的情感,但还是答应了。
在喻璋的学校附近,杨爱芳“奢侈”地给自己和喻璋租了两间房,每天尽心照顾着喻璋的生活起居。
起初,喻璋对杨爱芳的照顾完全是“逆来顺受”。但渐渐地,如果杨爱芳做了他爱吃的菜,他的眼睛会特别亮,嘴角也会不由自主往上扬。杨爱芳每晚必泡一碗黄豆,第二天打豆浆给喻璋喝,有时候泡黄豆的水放少了,喻璋会顺手倒一杯水进去。
一天下午,喻璋先前的两个“哥们儿”来找喻璋。喻璋正在做功课,杨爱芳在门口拦住他们:“你们走吧,以后别再找喻璋了。”两个小混混阴阳怪气地说:“喻璋的老爹杀死了你老妈,你就不怕哪天这小子杀了你?”
杨爱芳气得脸色苍白。两个年轻人趁机要往屋里冲,杨爱劳拽住他们,奋力往外推。两人恼羞成怒,把杨爱芳推倒在地,扬长而去。
喻璋循声而出,杨爱芳忍痛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你继续做功课去。”
喻璋站着没动,眼睛却渐渐湿润了。
被子上太阳的味道
其实,当年杨爱芳在汽车站截住喻璋时,他已经因学费问题推迟报到半个月。他得到的捐助只有7000元,最后全赔给了杨爱芳。
回到家后,他向校方打电话说明情况,校方答应为他办理一年休学手续。那时他很乐观,觉得自己一定能在一年内挣够钱,重返大学。
第二天,他去一处工地当泥瓦工,谁知身单力薄,根本无法胜任,工地老板大声呵斥他,让他当工资最低的杂工。
2005年春节后,他听说做保险赚钱快,便应聘进市里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员。可是他既没人脉也没经验,挨家挨户地推销了3个月,也只签下一笔小单。保险公司很快将他开除。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而在他最低落的时候,杨爱芳还在不断给他打电话催要余款。也就是这时,他的一个初中同学邀请他到自己开设的地下赌场工作,附带帮人收赌债。
他知道地下赌场不是正途,但挣钱心切的他还是动摇了。
仅在地下赌场干了3个多月,他便挣了两万多元。2005年9月1日,是该到中南大学报到的日子了,他却没有再登上去往长沙的班车。他认为,如果不是为了这该死的大学,吴奶奶不会死,父亲不会杀人,他也不会尝到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滋味。
十几天后,当他终于明白那是自己对命运毫无益处的赌气时,为时已晚了。
学籍保留一年后便会被注销,中南大学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
此后宿醉醒来的早上,或是夜不能眠的深夜,看着父亲的遗像,想着永远失去的大学梦,他只能发狠大叫,或是拿着高中的课本一顿狂念。
“杨阿姨,那时候我是恨你,觉得你是一个不可理喻、眼里只有钱的泼妇。”
杨爱芳有点儿尴尬地笑了:“我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就是个泼妇。”
“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很伟大。”母亲因难产而亡,喻璋自小就未享受过母爱,“有一天我躺在你白天晒过的被子里,闻到被子上太阳的味道,然后我就明白了,原来有母亲是这么幸福的事,难怪杨阿姨失去母亲时会那么难过、那么疯狂。”
说到这里,喻璋的眼圈又红了。他说的是真心话,那一刻,他真的明白了什么是母爱。
我可以叫您妈妈吗
2006年6月7日,将喻璋送进考场前,杨爱芳说:“你和别人不一样,受的苦更多,一定也能得到更多,加油!”喻璋微笑着走进了考场。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了,喻璋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他的事情经媒体再次报道后,社会上的热心人士也再次为他发起捐助,捐款金额上万元。
这让杨爱芳松了一口气。为了陪读,她已经卖掉了化妆品店,没了经济来源。只能靠积蓄和打零工补贴家用,而女儿周娟高考失利,需要复读一年。
得知杨阿姨和家人为他作出的牺牲,喻璋感动得热泪盈眶。大学期间,他经常在QQ上辅导周娟学习。在他的帮助下,周娟考取了广东一所大学。
本科毕业后,喻璋又以优异的成绩获得硕博连读。2011年“五一”,喻璋与周娟一起回到汕头陪伴杨爱芳。喻璋给杨爱芳倒了满满一杯酒,认真地说:“杨阿姨,我以后可以当您的儿子吗?我可以叫您妈妈吗?”
杨爱芳先是一愣,继而欣喜地点点头。她端起酒杯,忽然想起30多年前那个早上,她大哭着到处找母亲,一声又一声,大叫着“妈妈,妈妈”,哭到嗓子都哑了,却永远没有回答。自从母亲被害后,她以为自己将永远生活在那个悲伤的时刻,但当喻璋叫出“妈妈”后,她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回应,那是来自母亲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