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作者:吴念真 日期:12-28 16:12 阅读:

  偶尔他还是会想起上世纪60年代那种双排对坐、黄色的台北公交车,因为那种座位让他和那个女孩有长达半年的“相亲”时间,而那颜色根本就是他们爱情的象征。

  那时候他在松山一家机械工厂当技工,晚上则在城内一家商工职业学校夜间部进修。高三那年的某一天,那女孩出现在他眼前。

  他上车的地方是公交车的始发站,所以通常都有座位。他习惯在上车之前买一个菠萝面包当晚餐,在车内乘客逐渐增多之前吃完。

  有一天,他看到对座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生,也和他一样,低着头认真地吃着面包,不过是奶油的。

  那女孩之前没见过,制服上头的校名和学号,显示她念的是离他学校不远的一个女子商业学校,同样是高三。

  车子渐渐驶入市区,车内逐渐变得拥挤,不过,透过摇晃的人缝,他反而可以比较放胆地去看她那好看的模样。

  之后半年,每星期至少有三四天,他们俩重复着这样的路线,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通过她同学偶尔的呼喊,他甚至连女孩的名字都知道,但两人却连一个招呼、一个笑容都未曾交换过。

  寒假看不见她的日子,他竟然会觉得失落,甚至会傻傻地想:那女孩呢?会不会跟我想念她一样想念我?

  天气转暖后的某一天,在拥挤的车子里,他听见那个聒噪的同学说:“啊,木棉花都开了!”然后他听到那女孩说:“我好喜欢木棉花,觉得它好男人!”

  那天晚上他旷了一节课,跑到仁爱路三段,趁路上没人,也不管树干粗糙刺人,他爬上一棵木棉树,连花带枝折下一整段,然后坐出租车回到公交车终点站等她出现。当他把花递到她眼前时,她看着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地说:“你好神经。”

  第二天傍晚上车的时候,女孩走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然后依旧沉默地坐在对座,慢慢地吃着她的奶油面包。

  教室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张纸,但只贴着一个一块钱的硬币,以及5个阿拉伯数字,一如天书。

  同学骂他笨,说:“她叫你打电话给她啦!”

  第二天他打了,是一家木材加工厂的总机,他说:“请帮我接×××小姐……”之后,总机一阵沉默,然后是她的声音,说:“我以为你不懂我的意思……”又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听见那女孩有点哽咽地说,“你知道吗?寒假的时候……好几次,我竟然会在平时上课的时间跑去搭公交车……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几年之后的婚礼上,他一字不漏地重述了那次电话里她讲过的话,说当他听到女孩哽咽地说寒假没课竟然还跑去坐公交车,说“我就知道,我完了”的时候,电话这头的自己一样热泪盈眶。

  那时候,他已经在三重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工厂,合伙人管业务和财务,他只管技术。他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忙,可是连续两年,合伙人都跟他说工厂并没赚到什么钱;更没想到的是,第三年春节后才开工不久,有一天工厂忽然冲进来一堆人拆机器、抢原料,原来合伙人开出去的支票陆续跳票。

  工厂登记的负责人和支票出票人的名字都是他,所以因违反《票据法》进了监狱的人当然也是他;这还不打紧,更可怕的是即便人都已经关在监狱里了,竟然还有人不时跑到家里骚扰、讨债,房东受不了,要他太太搬家,而这一切,会客的时候,太太都不曾跟他说起。

  直到有一天接到太太的信,才知道她去了南部,说是以前的同事帮她介绍了新工作,说虽然之后见面不易,但她相信他一定会谅解,因为至少可以避开许多干扰和恐惧,她要他忍耐、坚强,说“我和他都在等你回来”。

  他是谁?第二张信纸上有答案,上头贴的是一张B超图,以及太太简短的说明:“医生说,他是男生!”

  他出狱的时候,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他说他记得第一次抱着孩子和太太走在南部某个城镇黄昏的小路时,路两旁的木棉花正在盛开。太太从地上捡了一朵给孩子看,喃喃地跟孩子说:“要记住,有这个……才有你哦!”

  直到如今,他说偶尔他还会想起那天黄昏太太的声音和表情。

  之后十几年他的事业超乎想象的顺利,孩子中学毕业那年,他已经有能力在美国买房子,并且让太太陪着孩子在那儿就学。

  20多年过去了,木棉花一直是他生命里无法去除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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