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事到某地去,要呆两天。
中午吃过饭,她想起大学有一个同学在本地的县政府工作。但是大学毕业19年了,他们从来没有联系过。怎样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呢?
她请司机师傅帮忙查到当地县政府的公开电话,她打过去,请人家帮忙查到了同学电话。
电话打通了,她含着笑意问:你好,是吴峰吗?对方回答:是啊,你是哪位?她笑着说:哦,你猜猜看我是谁。她本来是开玩笑的,十九年了,他们只是在毕业十年聚会时匆匆见过一面,几乎没有说话;十九年来,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神仙也难猜得出啊。可是,只是三四秒钟的时间吧,同学说道:你是四姐!她惊呆了:你太神了!你怎么猜到我是四姐呢!同学说:我记得你的声音。
他们约定晚上联系。
他们俩大学四年一直是同班同学,是联谊宿舍。所谓的联谊宿舍就是一个男生宿舍和一个女生宿舍的同学经常聚在一起玩,男同学有被子、衣服需要缝缝补补了,就可以请女同学帮忙;女同学遇到了女生解决不了的难题了,联谊宿舍的男生也来帮忙。周末时他们两个宿舍经常联合起来,或借或租自行车,到学校周围的景点或野外玩。在大家还是单身的时候,他们两个宿舍的活动还是比较频繁的,也留下了许多美丽的时光。联谊宿舍的同学按照年龄生日排好顺序,大姐、二姐、三姐等等地叫下来,她在宿舍排行第四,他在宿舍排行第七,所以,他喊她四姐。
晚上八点他找到宾馆房间,说,今天儿子过生日,来得晚了,请她原谅。他喝酒有点多,嘟嘟囔囔地说话,本来口齿不是很清,再加上说方言,她真是听不明白几句。
她说:你今天一下子猜到是我,你的记忆力真是了不起啊!他说,因为我一直记着你的声音呢!她笑笑,不多说话,虽然当初他在学校是个很真诚的同学,她对他印象非常好,但是毕竟已经过了十九年,他毕竟一直在党政机关工作,现在做了镇长,必定锻炼得极会说话,八面玲珑。所以,她心底的想法是,对他的话,姑妄听之,不必全信。
他一直在嘟嘟囔囔地说,她听,偶尔地,她会说,请你说得慢一点,用普通话。他就慢下来,把话重复一遍。然而,一会,又就忘了。她只是听到他不断地强调他自己笨,她就问:你很聪明啊,笨在哪里?他说:我就是笨,笨死了。她不明白他的话,便说:你真是变了,说话云里雾里的,你真不是我印象中的你了,非得变不行吗?他说:你比我还笨。她更莫名其妙,我又怎么笨了。他说:我当初比你们年龄都小,什么也不知道,对你们宿舍女同学有好感也不敢说,我真是笨死了。她笑着,像当年把他当成两个宿舍最小的孩子一样,说:你对哪个姐姐有好感,如果觉得这么多年还是想说出来,你就对我说,我替你转告好不好?他瞪着她:就是你!她还是笑着:你怎么也学会开玩笑了,你是你们宿舍最老实的一个,不能拿姐姐开玩笑的。他说:是开玩笑吗?十九年没说过话,我一接电话,三秒钟能想到是你,这是开玩笑吗?她心底一惊,脸一红,然而只是瞬间,她又恢复平静,快得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的变化。
他又开始嘟嘟囔囔地说,几乎没有逻辑性:我大一时成绩本来挺好的,后来就不好了。她说:为什么不好了。他说:因为想你。她还当他是开玩笑:我就坐在你前面,你想我干什么。他带着酒意,又把当初两个宿舍最小的身份搬过来,语言就有些耍赖:不知道,反正因为你,我成绩不好。她说,天地良心,我一点都没有招惹你,你怪我干什么。他瞪着她:你还说我变了,我看你才是变了,你变得薄情,变得说话刻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也不说话,任他嘟嘟囔囔地说,她坐在床边,两手握着杯子,安静恬淡,就只当是笑话,不去认真。
八点半时,他说,我记得你爱唱歌,我们去唱歌吧。她说,不去了,太晚了,一唱就到十点了,别让你媳妇孩子等着,不好,我们说说话就行了。他不高兴了,站起来,说,你一点都不给我面子,我走。她坐着,看着他,一句话不说,他走到门边,打开门,果然走了出去。
她坐在那里,很漠然,他变化太大,已经不是十九年前那个青涩少年了。她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好在,她根本就没想去追究真假的问题。
过了一会,他打来电话,我在你楼下,你到底去不去?她说,真不去了,你该干嘛干嘛吧。几分钟后,又响起敲门声,她打开门,他走进来,说:不行,我还是有话要说。她心情平静,神色安然,淡淡笑着:有什么话,你说吧,我听。
他又开始了嘟嘟囔囔,照旧带着酒意,照旧的没有逻辑性。她是真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听懂了时就调侃他几句,她直视着他:是真的变老了,再也不是那个满脸稚气的七弟了;因为工作,经常喝酒,脸色不是很好;妻子十年前耳朵失聪,生活不是很顺利。虽然在仕途不是平步青云,但也算顺利,然而还是很难掩盖他的沧桑。她的心底有隐隐的痛感。
将近九点的时候,她说,时间不早了,别让你的司机老在下边等着了;你媳妇还在家等着你,回去晚了也不好,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他还是说:姐姐,我真笨,我太笨了,我当初怎么就那么自卑呢,我怎么什么也不敢说呢!我是农村孩子,年龄又小,我连话都不敢多说,咱们两个宿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你还记得我让你们玩,我在那里一个人给你们做菜吗?是因为我太自卑,不敢和你们玩。她说,我当然记得,我当时以为你很会讨人喜欢,很有城府,没想到你是因为自卑。这是真的,当年他们疯玩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忙活两个宿舍的野炊饭菜,她常常回头看看他,想上去帮他,可是又不敢去,只能远远地看着,即使背对着他,也觉得他的一行一动都在自己的视线内。
他说,我对其他姐姐都敢叫名字,只有你,我从来不叫你的名字。她笑着说:名字就是给人叫的,为什么不叫呢。他说,我不敢叫,叫不出口。她不说话,其实,她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也从来不敢提到他的名字。因为装在心里,所以,对方的名字仿佛有千斤重,很难随意说出口;又仿佛那个名字是至爱的宝贝,不能轻易拿出来,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窃了去。但是,她没有对他说,她只是笑。
他仍旧嘟嘟囔囔,毕业十年那次海边聚会,散了后,男同学都跟了我来,让我带他们玩,吃我的,还说是你让他们来找我的,你怎么这样害我呢!她瞪大了眼睛,我哪里让他们跟了你去,聚会散了后,我就乘车回家了,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几乎不说话,那些男同学为什么要那样说啊!他不说话,她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些男同学早就知道他对她的心意,毕业十年后,还是开他的玩笑,说是她让他们去的,赖着他吃喝。只可惜,这一切,她一无所知。十年前人家就开他们的玩笑,十九年后她才知道他当初的心意。她这个当事人,实实在在的是个局外人。她慢慢地感觉他的话也有点真实的成分了。
他起身,告辞要走,末了,又回头,说:我当初太自卑,我很后悔。说完,手摸到门把,打开,要走。她忽然说:慢着。他放下手,侧转过身,她走近他,直视着他,慢慢说道:你告诉我,今天,你做了镇长,你仍然自卑吗?他点点头。她咬咬牙,下定决心似的,说:好,让我告诉你吧,我四年的大学日记里,那些而今发黄的纸页里,时时有你的影子,我当初也是因为太自卑,所以,什么也不敢对你说,你是我大学四年,最欣赏的一个人,是我唯一的记忆;在我心里,你非常非常优秀,这是真的,你没有必要自卑。
他两只手抓起她的一只手,使劲握着。头慢慢低下去,低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身体好像难过得要蹲下去,她拉起他,说:镇长同志,你不要这样。
他慢慢抬起头,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说:姐呀,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笑着说,早说晚说没有区别,我不能离开我的父母。他沉默了一会,说,对,我也不能离开我的父母。
她把他推出门,说,走吧,别让家人等急了。然后,没有目送他的背影,回头,关上门。
她还是握着一杯水,在室内走来走去。
她不去想年少时目光追随他的情景,虽然那些情景不必去想就涌上脑海心田;她也不去想如果当初他们中有一个不那么自卑,肯向前伸出一只手,或者他们就会成为校园里的恋人之一。她什么也不去想,心底没有喜、没有忧;没有高兴,没有悲伤;没有遗憾,没有后悔……什么都没有,就只是那样走来走去。
读了多少遍的、几乎读滥了的爱情故事,竟然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而且直到十九年后,她才知道了一点点。在这之前,她是真的一无所知,绝对的一无所知。
她真的相信命运,无论双方心中怎样喜欢,如果命运不想让他们在一起,那么即使两个人在三生石畔有前世之约,还是无法挣脱命运的强有力的手。即使双方眸子里互相眷恋,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命运的牵引前进……
十九年后的这番话,来得太突然,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而且在他说的时候,她还是一直当做笑话听,直到看到他用手背擦泪,她才有一点点相信……
相信了,也没有什么想法,毕竟,少年情怀只是梦;明天,她将离开这座县城,他和她,又或许几十年不再见面,没有电话。今晚的这番话,连一个梦的时间长都没有,他们只见了一个小时,她能听懂的话没有几句。这一个小时之前、之后,这番话都随风而去,不留痕迹。时间久了,她会怀疑,当时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她会怀疑,当时,他是不是喝醉了……
少年情怀只是梦,梦醒后,让你怀疑是否曾做过这样一个梦。
往事如水,无色无香。
她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
只是,室内冰凉沁骨,她一夜无法入睡,一直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