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程琴刚插班过来的那天,简直可以用“脏”这个字来形容。有点油腻的头发,衣服并不干净,那种脏让我觉得她肯定家境困难。
我看不起她。13岁的我看不起很多人,愤世嫉俗。我想人们丢失了尊严会有两种极端,一种是极其自爱自恋,一种是极其落魄自贱。那年让我丢失尊严的事是我妈跑了,南下广州,和她一个大学的同学。都快四十的人了,居然还玩旧情复燃。
我无法理解她抛夫弃女的行为,心里很恨,恨到半夜醒过来,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我忘了爸爸是怎样度过那段时间的,因为我们绝少见面。家里有一个抽屉,里面总是放着钱,我不会全部拿走,但肯定够用。
但程琴就比较窘迫了,她订的午餐是最便宜的那种,通常只有一份白菜烧豆腐,食堂开恩的时候,才能吃上一份煎鸡蛋。即使这样,程琴也是一个不失美丽的女孩,个子长得和我一样高,比我瘦,仔细看的话,她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她坐在我的后面,天天传作业本传试卷,让我对那双丹凤眼无比熟悉。那是一双没有戾气、没有不满的眼睛,平和得就像一汪湖水。
有一天轮到程琴做值日,我出黑板报。看着程琴擦黑板、洒水、扫地、倒垃圾,跑进跑出一身汗,忽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怒意,为了程琴的无能,也为了和她一起做值日的那个家伙的懒惰。我跑到她面前,大声地责问:干吗都要你一个人做!你又不是天生丫鬟命!
程琴看了我几眼,忽然笑了。
第二天,她塞给我一大沓《少年文艺》,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我欢喜极了,因为家里没人给我订阅杂志,我左一本右一本地看,都没看全。但程琴居然有全套!
我对程琴的敌意减弱,很快成了好朋友。有时候我偷偷想,我们就像一对同病相怜的落水狗。我常常带程琴回家,有时候玩得晚了,程琴就在我家睡觉。程琴很羡慕我,因为我的房间布置得很好,有一整面墙的书,还有一个带镜子的衣柜。可是我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又不能让爸爸妈妈重新在一起。这时候程琴也会叹一口气。
那一年的我们异常早熟,讨论的话题不是言情小说也不是哪门课的老师最坏,而是有钱没钱我们的爸妈都不在一起了,金钱和感情的关系有多巨大?还是说只要是得到的东西就不会珍惜?
当我和程琴以差不多的成绩升入了高中时,我们已经是学校里挺有名的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是程琴的命比我的好,我想,因为那一年她妈妈终于回来了,她不用再和年迈的奶奶住在一起,回到了自己家。不过那个家也相当奇怪,前后两栋房子,前面住着她爸爸和继母,后面住着她和妈妈。我问她,你们不委屈吗?好像古代的偏房哦。程琴就笑笑,谁让我妈妈那时候犯错,和人跑了,我爸另娶,也是正常。现在能让我妈回来住,我觉得他已经算大度。
我想一想,何尝不是呢。这几年我爸跑市场,天南海北地跑,房子越来越大,但听说我妈更厉害,已经从广州那边移居到了香港。我觉得命运这种东西,真的不能和它求公平,只能用一颗平常心求平和。你们看,程琴的平和,求到了她妈妈的回归,这样我们放假以后就有地方可去,有家常菜吃。程琴不再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我也顺利地度过了最尴尬和最叛逆的青春期。
2009年,我在我爸的安排下,去了上海念大学。我给程琴打了3000块钱,让她有困难的时候记得找我。走的那天,她和她妈妈来机场送我,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这么多年的相处,让我们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我天天盼着回老家,每天都和程琴联络。2011年,当我出现在老家的机场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程琴身边站着一个看起来有点熟悉的人,竟是我妈!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近十年的委屈、辛酸、孤独还有震惊,一齐压向我。程琴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我们都长大了,原谅是一门必修课。
说实话,13岁以前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既曲折,又令人感动。我不知道命运会将我推向哪里,又会在哪个高度把我拽回来。此时此刻,我拉着程琴的手,对着我妈说:妈,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好姐妹程琴;如果没有她,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怎样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