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与我约会,穿着一件破旧的T恤,一条洗了不知多少水、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短裤,两只没有光泽的旧皮鞋都撕裂着口子,脚趾头仿佛因为烦闷的天气要伸出来透气一般蠢动。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没有一丝局促,坦然得与那些衣着光鲜和女友约会的男生一样。他的笑灿烂得就像六月校园的阳光,透过无数的光阴也能投射到心的深处。
我怎么会糊里糊涂地答应他一起吃这顿午餐呢?
第一次见他是在学校的毕业舞会上。因为家境贫寒,他大学四年完全依靠助学贷款和奖学金维持学业,他没有舍得为舞会花去一元钱。他大学的一日三餐都是稀粥加馒头就咸菜,然后打学校食堂的免费青菜汤度过的。这次毕业舞会是免费的,他被同班同学撺掇来了,说是兴许能遇上一个女生,有一个桃花运。
他自己是不信桃花运的。大学四年,他几乎就没有正眼看过校园里的女生。如今被保送上了研究生,他无所事事了,便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推脱不掉地来了。
就在这个夜晚,他一眼看见了我,一个在舞会中像蝴蝶一样飘来飘去的女孩子。他机灵的同学拽着他来到我面前,要我一定要教会他跳舞,还百般叮嘱我,这是他的“处女跳”。
我有些惊讶,在那样一个余暇生活乏味的时代,还没有听说哪个学生不曾参加过舞会。
看到他尺寸并不合适的白衬衫,我一直想笑。他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红着脸招出来说,这是同学借给他的衣服,他自己实在没有一件可以进入舞会的衣服。
那刻,我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赶紧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舞池中间。他对音乐实在毫无感觉,连鼓点都踩不上,而且连续踩我的脚。舞曲一结束,他说:“我实在不会跳舞,也不习惯这里。”他这样说,我反倒觉得愧疚起来,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老师,连基本的舞步都教不会。
舞会结束后,他约我一起出去喝饮料。但他从没在这个校园喝过一瓶饮料,站在小卖店前的时候,他竟一个都叫不上牌子。我意识到他的窘迫,转身告诉他,我要喝的今天卖没了,于是拉着他就往校园的路上走。
我们走在校园里,他讲他的大山,讲他家乡的那条河,从山上一直流淌到山下,清澈得能看见天上的太阳和云朵,他小时每天都要到山上放羊,一些羊贪恋着那河水不肯上山,他就要不停地跟那些羊说话,直到一个个都乖乖地跟着他走。
我看着他,不知道是在听他的故事,还是听故事里的他。他问我是不是觉得很土气,我笑了,因为我自己也从小被父母放在乡村,我熟悉那样的生活,我喜欢那些只有泥土才有的芬芳。于是我讲我的乡村,讲我那些田野里的红蜻蜓,讲他这个东北男生没有见过的那些翠竹。
不觉中就走到了宿舍,就要和他告别时,他说:我知道你会拒绝,可我还是想问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我知道我现在不能承诺你,但是我会要你相信,和我在一起你会是最幸福的。
彼时,我才从一场失恋中挣扎出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求爱,我竟惶然无措。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拒绝这张真诚的面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他这几乎是叫人不可思议的求爱。
于是,有了这顿午餐。此刻,他走到我的面前说:我本来想去买一件好点的T恤,可口袋里只有请你吃饭的钱了,我很想和你一起吃第一餐饭,尽管我只能请你去最便宜的馆子。这是我奖学金剩下的钱,其他的钱我都寄回老家去了,给父亲还债。所以你要看着我的这身装束和我度过这样一个中午。
我看着他,忽然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拒绝,我无法拒绝这样真诚的不带一丝掩饰的人。他把自己完全袒露在我的面前,一切的荣光与羞耻,他都不遮掩,比太阳照射的还要透彻,也远比他家乡的河水还要清冽。那时,一些生命哀恸的时光悄悄地被藏起来了,我在这场新的恋情里重新获取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