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伍先生的体检报告出现异常。
医生打电话来,约了时间说尽快回去复查。
我跟伍先生一起走入医生办公室,才知道他身体里生了一个肿瘤,而且报告显示肿瘤内有血管,所以很有可能是恶性的。
从医院出来,我们坐在车里一路都不说话。
晚上睡觉时我问他:如果真的是癌症,你怕不怕?
他说:不怕。
我转头看他,他看着别处不与我对视,但是分明觉得,他的眼圈红了红。
我说:我们再去别家医院做检查,也许是误诊也说不定呢。
他说好,然后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使劲亲了亲。
我们选了新加坡很有名的私人医院重新做了检查,几天以后报告显示结果是一样的。医生说,肿瘤要尽快手术切除,不可以抽液化验是因为如果是恶性的一抽出来就会扩散到全身。术后还要做检查,判断需要不需要做化疗或者放射治疗。
我和伍先生紧紧地手握着手从医院出来,气氛有点凝重。
我说,老公,你死了有没有保险赔呀?
他说,有的,五十万新币。
我说,才这么一点点啊。
他说,是呀,公司只有这么一点点赔。
我说,所以你不可以死啊。
他说,当然不会啦,傻瓜。
我们两个都笑着,但是眼圈都红了。
那几天,从澳洲来看儿子的伍先生的爸爸妈妈正住在我们家,我们每天陪他们吃饭逛街看港剧,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晚上回房间睡觉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才会聊到这个话题。我说以后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熬夜、抽烟、乱吃东西了呀,摩托车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常开了呢。他说好,我以后都听老婆的话。
因为总是喜欢熬夜,伍先生很喜欢在我睡着的时候给我发短信说老婆我爱你。那几天晚上他辗转难眠的时候,又偷偷发短信给我。他说老婆我好想下半生也能这样爱着你,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幸福生活下去。我看了,像往常一样既没有回复,也没有说什么。但是当伍先生一大早出门,骗他爸爸妈妈说去上班,实际上是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在卫生间打开花洒里的水愣愣的看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一样。我突然觉得,我们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找到彼此,我们包容彼此的一切,那么深地爱着彼此,但是那个东西如果真的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谁都无能为力。只能接受,无论如何,都只能默默的接受。我在洗澡的时候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地痛哭。
我说,老公,没关系的,哪怕还有一丝力气,我也会和你一起战斗到底。
我说,就算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也会好好活下去,因为那不是你的选择,那是命运。
我说,老公,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蠢事情,不管你曾经对不起过谁,这一次都算你还清了。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将你带走,没有人。
我们预约了手术时间,定在了8月28日。因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说,那一天你一定要送一份最好的礼物给我。
他说,一言为定。
我们谁都没有告诉,两个人默默的守着这个秘密。我甚至不觉得十分艰难,因为只要可以看到他,摸到他,感受到他在旁边,心里就无比的安心。是的,从我遇到他的那一天开始,心里就是这样笃定的安心,就是因为这份安心,我心甘情愿跟随他到海角天涯也不害怕。
我们送走了爸爸妈妈,然后定了回中国的机票。回去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是那么温暖的事情,我在我的母亲面前也只字未提。那几天不停地带伍先生去吃各种羊肉宴。羊蝎子,烤羊腿,羊肉串,清炖羊排,每天吃到伍先生肚皮鼓鼓。我从小到大从不沾羊肉,甚至连闻到都会反胃,但是因为我知道他喜欢吃,就坐在一边陪着他,看着他吃就已经是一种满足。
我想,在能吃的时候就再多吃一点,能爱的时候就再多爱一点,能拥抱的时候再拥抱得久一点。
我和伍先生,从在一起到结婚以后的今天,都一直在十分用心地爱着对方。我们有那么多那么多琐碎又美好的小回忆,那么多那么多想起来就不禁会心微笑的幸福片段。我们约定好要在中国举办一场真正的婚礼,他穿机师制服,我穿龙凤褂裙。
他还说,要自驾游遍中国,走丝绸之路,走川藏线。
生病以后他甚至说,要穿越无人区,去探访楼兰古国。
我说如果你真的生病,我们就把房子卖掉,去开始环游世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说,好。
于是,把后路都想好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8月28日早,我们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入住了单人病房。
量血压,测体温,术前准备。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左右,伍先生换好了衣服,被推出病房准备手术。
我抱着他吻了又吻,用手不断抚摸着他的脸想给他力量。
每当飞行考试之前伍先生都会说:老婆,祝我好运。我每次都回答他:我把我所有的好运气都给你。每一次他考试出来都会高高兴兴地说:考得很好!这一次,是伍先生人生中非常非常重要的考试。而这一天,也恰好是我的生日。选择这一天,是因为我迷信地觉得,这一天的好运一定是平时的很多很多倍。所以我在心里对他说:老公,我把我所有的好运都给你。
伍先生被推出病房的时候,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因为匆忙,他掩饰不住地有一点慌乱。他被推出去很久之后我的眼前都还是那张无措的脸。我冲到卫生间里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我在心里不断地祈祷着: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谁也不能带走你,求求你,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我在沙发上直直坐了四个小时,终于等到伍先生被推进病房。眼睛看到他的那一刻,心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之后伍先生说,他见不到我就会觉得慌张。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麻药效力还没有完全消除,他恢复一点意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Where is my wife?”但是由于喉咙太干,他的这句话是哑着声音出来的,所以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回答他。
后来,他就又睡了过去。
那一晚,我睡在病房的沙发上。
我们在一起,总是云淡风轻的。他从不计较什么,我也从不过分忧愁。他总是研究他的赛车,他的越野,他的自驾游。我呢,要么就是坐在一边看书,要么就是和他开玩笑。我想,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就算房子着火了,我们也要一起合张影。就算命运蹂躏,也要向阳而生。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还在,就可以一起面对。
就算有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个,也要好好地,好好地,生活下去。
手术做完了,出院回家静养,一周后取报告。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依然每天腻歪歪的说老婆好爱你,老婆煮的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我煲鲍鱼乌鸡汤给他,两个人边吃边看电影,日子没有一点阴霾地继续着。
一周以后的今天,我们说说笑笑去医院取报告结果。
结果显示,是良性。
不需要再做任何检查和化验,连抗生素都不必再吃。
我们跟医生聊了一会,开了几句玩笑。依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我们谢过医生,拿着报告开车回家。
他继续在网上看他的越野车。我呢,切了西瓜在盘子里,然后坐下来,写下了这篇东西。
生活,又这样平静地继续。只是我们都知道,有一个东西早已经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以后会枝繁叶茂下去。这就是我们对彼此的爱,就算遇到生死的考验,也丝毫不会动摇的爱。还有对生命的那份领悟,在这一次的历练当中,又更加从容和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