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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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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胡飞，认识我的人喜欢叫我阿飞，今天讲一讲我爷爷和奶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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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当然姓胡，他老人家少年时是个混混。他父母，也就是我老爷爷和老奶奶走得很早，临终前交代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吃喝嫖赌可以，但不能抽；坑蒙拐骗可以，但不能偷。
然后爷爷就成了孤儿，再然后爷爷把老爷爷和老奶奶的遗言狠狠地给“发扬光大”了。没出一年，就成了十里八乡著名的流氓，不说人人喊打，倒也望而生厌，因为他总不按套路出牌，干什么事都由着性子来，人人都叫他胡来，叫到最后，连他真名叫什么都没人记得了。
我奶奶也姓胡，芳名唤作胡文君，是个大家闺秀，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按说两个人八竿子也打不着，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
两人生在乱世，乱世的意思就是天下不怎么太平。爷爷遇到奶奶的时候是1941年，当时正看到她被几个日本鬼子骚扰，虽然爷爷平日里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他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女人，更何况是外族人欺侮同胞？
于是爷爷就把鬼子杀了，救出了奶奶。
不要说一见钟情、以身相许这些只是戏文里的词儿，注定的姻缘兜再多圈也会回到原点。
杀掉鬼子之后，家乡肯定是待不下去了，爷爷打算去当兵。那个年代山长水远，说出口的“再见”很可能就真的再也不会遇见。
临行前，奶奶送给爷爷一个本子，说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记在本子上，以后若还能遇到就拿给她看，遇不到了就烧给她看。
爷爷读的书不多，识的字也不多，当年的本子如今已泛黄，隐藏了所有时光的锋芒。里面每一页都密密麻麻，除了第一页，只有短短两行字：第一不可忘国忧，第二不可负卿卿。
然后，一走就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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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以后，爷爷把奶奶接到了北京。爷爷是汉族，奶奶是回族，自两个人在一起之后爷爷就再没吃过猪肉。
有时候，会有人问爷爷跟奶奶怎么相处的，这么多年感情还一如往昔。奶奶每次都笑着不说话，而爷爷就会用一副“你应该有这种眼力”的表情说：“因为我俩都姓胡啊。”
提问的人表示不解，姓胡跟相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爷爷这个时候通常会腰杆挺得特别硬，跟在部队里一样声音宏亮地说：“一山不能容二虎（胡），除非一公和一母，你说我俩能不好么？”
提问的人恍然大悟，翘起大拇指连连夸爷爷有才，奶奶笑地眼睛都眯起来，说：“死老头子，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正经。”然后爷爷一脸无辜地说：“事实么，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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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刚在一块的时候爷爷改不了身上的军人做派，说话既粗且直；而奶奶书香门第，爱讲究个婉约雅韵。
有时候爷爷看不惯奶奶的生活习惯，有事没事就讲两句，时间一长奶奶受了很多委屈。有一次奶奶实在受不了，就收拾包袱离家出走了，其实也没走多远，也就跑到天津搁我家住了几天，但就这已经把爷爷吓得够呛了。
自此以后，爷爷再不敢在奶奶面前说半个“不”字，甚至有时候他说话稍微声音大一点儿，只要看到奶奶一站起身，就会麻溜地先把大门关上，再轻声细语地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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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打过仗的关系，爷爷没少经历生死。
他给奶奶讲过去战场的惨况，说他见过冲锋过后整个连剩不到十个人的；也见过没有粮食吃树皮、草根和观音土的；还见过一发炮弹袭来，之前还背靠着战壕吹牛的战友被炸得血肉模糊，半条腿就落在他面前。
他还记得那战友是陕西人，平常最爱吹的就是家乡有一个姑娘在等他回去成亲。那姑娘长得，啧啧，别提多好看了，腚大腰细奶子圆，一看就能生儿子。
爷爷总是讲着讲着就抹眼泪，然后奶奶就陪着他。不管多晚，都陪着他。
也是因为这个，爷爷从来不信鬼神，不管谁跟他提起，他都嗤之以鼻，说：“那是封建迷信，菩萨佛祖要是真有用的话，怎么不在战场上显灵，为什么不保佑我那些兄弟平平安安的？”
因为这个，奶奶没少说他，总劝他：“你就算不信，也别乱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菩萨听了要生气的。”可爷爷就是铁骨铮铮，一副谁爱生气谁生气的样子，哪怕是回老家祭拜祖宗都站得笔直，从来不跪。
直到有一次，奶奶下楼买菜的时候摔断了腿骨，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爷爷再回家祭拜的时候，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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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奶奶有时候爱去老年大学跟街坊们打麻将。
然后从家到老年大学的那段路上，从来也见不到一块石头和水果皮，爷爷全都给捡来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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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号，爷爷吃过午饭后去小公园里遛弯儿，奶奶在家睡午觉。
地震发生的时候，虽然汶川跟北京离得并不近，但震感也挺强的。所有人都冲着往外面跑，只有爷爷一个人，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匆匆往楼上走。
大家都说：“老爷子，地震了，快下去。”
爷爷说：“不行，老太婆还在家，平常都是我叫她起床，我得赶紧把她带下来。”
9
爷爷跟奶奶做过最浪漫的事是有一年情人节，两个人在商场里准备年货。
买完东西回家的时候爷爷让奶奶先去公交站，说要去下厕所。
奶奶在公交站等了很久也不见爷爷。车来了，奶奶坐上车，一脸焦急地向外张望，眼看着车马上要开了，一头白发的爷爷才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上了车。
奶奶有点生气，你干什么去了，车开走了你就走着回家吧，看你的老寒腿能走多远。
爷爷没说话，讨好地笑了笑，从背后拿出了一枝玫瑰花，说：“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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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6岁那年踢球的时候把右腿踢骨折了，然后奶奶专门来我家照顾我，结果才第四天就待不下去了。
我记得那时奶奶整天念叨：“你爷爷肯定已经把我留给他的馒头吃完了，我就准备了五天的量。那个糟老头子不会做饭，也不会点蚊香，我不在也不知道晚上蚊子咬得他能不能好好睡觉。不行了大孙子，奶奶跟你商量个事儿，我先回去看看你爷爷，我真放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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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问过奶奶，爷爷有没有跟她说过“我爱你”。奶奶沉吟半响，说：“说过的。”我问什么时候，奶奶说解放的时候，爷爷刚把她接到身边的时候说过，虽然前面一句是：我爱祖国。但能从爷爷嘴里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奶奶说，她后来有好几次逗爷爷再说“我爱你”，可爷爷怎么都不愿意说了。就算奶奶假装生气，爷爷也只是说：“这种话不能常挂在嘴边的，说一次就行，多了就变成假的了。再说了，说得再好听也不如实实在在地做出来，看表现多好。”
于是，爷爷给奶奶表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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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好像是因为家里装修的事情爸爸把奶奶给惹生气了，奶奶不吃饭。爷爷部队里的小暴脾气一上来，大嘴巴子冲着我爸就抽上去了，边抽边哭着对奶奶说：“我年轻时没少让你受委屈，现在我不气你了，儿子气你，我们爷俩就是祸害，祸害得你到老都不得安生。”
那时我就在旁边，我21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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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得了很重的病，爷爷在医院陪着她，一步也不离开，家里人怎么劝也不听。
有一天，吃过午饭，爷爷正在给奶奶削苹果，奶奶突然说：“老头子，你可一定要撑着比我晚走，不然我一个人住，肯定会想你，会害怕。”
我记得爷爷当时笑着捋了捋奶奶的头发，还刮了她鼻子一下，说：“好好看病，不准胡思乱想。”
后来，爷爷一个人在洗手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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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最终还是走了，她病逝前对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哥，你抱抱我。”
爷爷当年把奶奶从日本鬼子手里救下来时，奶奶就叫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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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后，有一天，爷爷忽然买了很多纸扎的飞机大炮。
人家都笑他买这个干什么，爷爷红着眼圈说梦到奶奶在地下被人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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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后爷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严重的时候儿孙都记不得了，手脚没劲儿，吐字也不清晰。
但每当儿孙指着奶奶的照片问他这是谁的时候，他总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我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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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爷爷也走了。
他走得时候在床上靠着墙，手里捧着奶奶当年送他的本子。
几十年过去了，纸页早已泛黄，密密麻麻的字也有些模糊了，但第一页上的两行字却被描了一遍又一遍：第一不可忘国忧，第二不可负卿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