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未来将要带我奔向何方,我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想起的却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她的一生是这样度过的:20岁时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来到北京;婚后又失去了一个年仅两岁的女儿;35岁时离婚;45岁时身患癌症;57岁患脑血栓,从此长达16年瘫痪在床上。她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的一生,不禁泪流满面。到后来,她每次见到我都哭,但已经是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的无声干哭了。医生说她患了老年痴呆,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含着冤屈,直到她去世的那天早上,人都非常地清醒。母亲曾对我说:儿子,你会顺顺利利的,所有的苦难都让妈妈一个人替你尝尽了。你有出息,我的罪就没有白受。
母亲去世时,我在挽联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妈妈辛苦了,您老休息吧。
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无数生命里,母亲的离去是真正从苦难中得到了解脱。
和阳光灿烂比起来,我更喜欢多云且透彻的阴天,在楼顶上可以望穿整座城市看见西山,妈妈长眠在那里。记得她离开的时候,我一个人蹲在告别室里贴横幅,那是一句告别的话:妈妈辛苦了。照片上的妈妈看着我,那时她还很年轻,眼神里满是期待,对岁月等着她承受的所有不幸都浑然不觉。前几天我梦见了她。
爱是有寿命的,普天之下无一幸免。相爱是彼此被对方深度催眠。最好的结果是,两人一起醒了。
我太太徐帆,汉族,湖北武汉人,属贤妻良母型,因为还没有孩子,所谓“良母”是我的预见。天生是舞台上的角儿,在各种影视剧中司职大青衣。模样与偶像派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在实力派里也算是有光彩的。四川人称漂亮的女人为“粉子”,妖艳一级的为“巨粉”,次之为“中粉”,我太太徐帆属于“去污粉”。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徐老师洁身自好,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不光是做人,生活上爱干净也是出了名的。这一点很像我母亲,不仅把自己归置得利利落落,居住的环境多差也是一尘不染,对伴侣、子女的要求也十分地苛刻。两代妇女对我进行轮翻清洗整治,令我苦不堪言。徐老师经常一边掐着我的脖子给我洗头,一边打探我的内心世界。
1993年9月里的一天,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不知道是哪根筋动了,想起了徐帆。往北京人艺的四层打了一个电话,四层是人艺的集体宿舍,外地籍未婚的青年演员群居于此。电话设在楼道里,一般来说,那部电话永远都是占线,但那天刚好一打就通了,而且巧就巧在接电话的正是徐帆。
我在电话里说:麻烦请给我找一下徐帆。
电话里说:不麻烦我就是。
我喜出望外,说:你绝对想不到我是谁。
徐帆说:你是冯小刚吧。
在此之前,我们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北影厂的放映室里,当时正在放《大撒把》的样片,夏刚导演问我怎么样,我说:都挺好的,就是女主角演得差点。夏刚说:女主角就坐在你的后面。我回过头去,在黑暗中借着银幕反射的光线看见了徐帆。还有一次,是在《大撒把》剧组的停机饭上。我和葛优共同认识的一个画画儿的朋友想让我们给他介绍一个女友,葛优拉我过去,借机向徐帆吹嘘一番朋友的诸多优越之处。我对她说:此人是我的战友,人品端正,家有小楼一座,虽是高干子弟,却为人随和通情达理,画画儿的收入也很丰厚。徐帆笑答:谈恋爱的事得自己认识,别人不能代包,谢谢你们的好意,往后就别再操这份心了。
至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徐帆。那天也是兴致所至,绝无事先预谋。事后我问过她多次,她说:一听声音,脑子里“喯”就跳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回答不能令我信服。茫茫人海,我又不是“唐老鸭”,她怎么能一听声音就不打喯儿地说出我的名字呢?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兹当是上帝的召唤吧。
1999年9月19日上午9点我与徐帆女士结为夫妻。婚后我称她为徐老师。
徐老师不仅戏演得好,抓管理也很有一套。通常来说是,抓大放小,疏而不漏。看上去,人权、民主气氛都有,实际上是内紧外松,发现问题绝不手软。也就是说,徐老师可以不开枪,还可以往炮楼下面扔水果糖,但你得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是在徐老师的机关枪射程之内的。
我喜欢在铁腕人物的统治下俯首贴耳,免得自己煞费苦心追求真理。我对自己很清楚,威逼利诱之下是可以走正路的,放任自流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北京人的特点,必须得拿枪逼着,谁厉害听谁的,光平等协商什么事也办不成。早年间八国联军来了,为便于治安,逼着每家每户门口晚上天黑了必须挂灯笼,从那以后北京的胡同里就有了路灯。据说最初建立公共厕所也是如此,一声令下,不许当街撒野尿了,谁要敢违反就得挨枪托子。一开始还不服气,觉得当了亡国奴连尿尿的自主权都没了,强迫之下也养成了讲卫生的习惯。
我的许多良好习惯都是在徐老师的严格管理下逐渐养成的。比如说:每天坚持洗脚换裤衩,袜子穿两天就得换干净的,小便完了不忘冲水,晚上刷牙,不喝自来水管里的凉水,吃完饭擦嘴,烟灰不弹到烟灰缸外面,沙发靠垫坐拧巴了,离去前想着把它摆好扶正,挂毛巾时上下对齐,汽车里放纸巾,等等。
徐老师改造我的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有:不吃手指甲,不在汽车里吸烟,每天洗一次头。前两点不说了,它和我的思考有关,我会在退休后加以克服。不爱洗头是从小养成的毛病,一直以来我对洗头有很大的心理障碍,原因有三条:第一是,洗完头领子湿了特别难受;第二是,肥皂特别容易杀眼睛;第三是,长时间弯着腰非常不舒服。所以现在只要是徐老师问我这两天洗头了吗,我多半不说实话。我甚至可以为了躲过在水池前洗头,宁肯答应去洗一个澡。
徐老师不仅对我严格要求,自己也是身体力行。就像朱子治家格言中所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家里的日常用品都有适量的储备,柴米油盐绝不可能发生用完了才想起来现去采购的事情。每逢下雨,打开汽车的后备箱准会出现一把伞,用完后擦干净又会回到后备箱里。不仅如此,徐老师还非常喜欢把握生活的情调。外出演戏归来,必跑到花卉市场讨价还价买回几捧鲜花,让它们分别盛开于书房客厅的各个角落,然后点燃香,令室内香气迷人。逢此情景,我都会如坠雾里云端。
徐老师还好唱口昆曲,常常于率领小保姆打扫完卫生后,拖着两条水袖跟着伴奏带反复吟唱。看着她在我的面前舞来舞去如泣如诉,总会让我产生一种恶霸地主将一代名优掠为己有的不好联想。
母亲去世后,我在西山为父母大人购置了一块墓地。安葬的那天,一切都在徐老师的指导下进行得井井有条。我还记得一些细节,她先用一个纸杯斟满一杯酒沿着我父母两侧的墓碑边洒边说:爷爷奶奶、大爷大妈、叔叔阿姨,我妈今天刚搬来,往后你们就是邻居了,希望你们和平相处,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也请你们一定原谅。我们这里先给你们敬酒了。洒完又斟满一杯放在我父母的墓前,然后又取出另一个纸杯,将一些米粒填满杯子,点燃三炷香插进米粒中,让我和姐姐、姐夫,还有两个孙女祭拜,自己退到一边安静地等待。
她对我说:要用纸杯,纸杯可以还土,不会破坏环境。
一句话:娶了她我三生有幸。
春天的时候,我、震云、王朔、姜文约好请女儿们吃饭。孩子们都长大了,亭亭玉立地坐在我们对面。席间一派民主,我们都没有演父亲,一点正经没有。酒后我问女儿:跟我们吃饭你觉得有劲吗?女儿答:还行。又问:没觉得我们老不正经吗?女儿答:你们还挺真实的。我搂着女儿左右开弓亲:谢谢啊,这评价太高了!
一次酒中,女儿问:为什么会常常怀疑自己?老王朔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眼下的,自以为代表正确的,毫不怀疑代表正义的,哪一位不是漏洞百出?抢在别人怀疑你之前,先自我怀疑总好过自我催眠以为自己代表正确要少现很多眼啊。女儿终于卸下思想包袱,粲然露齿,爷儿俩碰杯,把酒言欢。
生女儿是福气,真的,不信你们可以到医院去看看,儿子要么不来,来了也是逛一圈就走,待不住。陪着一夜一夜熬的都是女儿。很多年前我就很羡慕那些在夏夜的晚风中有女儿挽着胳膊出来纳凉散步的老家伙。那景象让我耿耿于怀许多年,终于老了,而且拥有一双女儿,我很知足,其他的不在话下。
在海边放孔明灯时,大人们许下一个心愿,用毛笔书写在纸灯上放飞。比如升官发财、把仙女据为己有之类。我问小女儿有什么愿望要我代笔,她不假思索义无反顾地答:不吃饭!不睡觉!不拉臭!童言无忌,这梦想多简单,爱憎分明,代表了广大少年儿童的普遍心声。
我的女儿小名叫朵儿,不知不觉已经五岁,渐渐出落成妖精一级的美女。近来得闲儿,常坐在露台上陪小妖精下棋。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朵儿垂着眼帘,一手托腮,一手兰花指举棋不定,微风拂过吹乱了她看似淡定的表情,她皱着眉眯着眼等着风停下来的那一刻,我仿佛预见未来,那时她常回来看我,那时我已老态龙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