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我说为爱你不够勇敢……”已经人近中年的他在人声嘈杂的同事聚会中撕心裂肺地拿着麦咆哮，发音和节奏却并不标准。已身为人母的她装作埋头嗑手中的瓜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歌是他唱给自己听的，虽然隔着那么多人的距离。
一曲落幕，她手中瓜子刚好嗑完，拍拍手，心中唏嘘不已。
八年前，他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一起考上特岗教师，又同时分到两座比邻而居的山清水秀的小山村。虽然在大学，他是风光无限的系学生会主席，追慕的女生从学姐到学妹难以计数，而她只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草芥一支，连最普通的男生也难以驻足回望，本应是两条轨迹完全的命运，却都因这难得的意外际遇而彼此心中渐生惺惺相惜之感。
乡村是美丽而纯洁的。9月的时候，蔚蓝蔚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在风的抚摸下涌动着金色的波涛，使人有一种想要随风起舞的愉悦；骑车穿过干净空荡的乡间水泥路，农家院子里飘来浓郁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夕阳洒在星罗棋布的鱼塘水面上，各种鱼儿跃出水面争抢养鱼人抛洒的食物，一时水面上波光粼粼、热闹欢腾……他和她骑着自行车，在9月的乡间小道上穿梭，体味着远离城市喧嚣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如果可以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该多么美好啊。”她一时兴起又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一辈子是那么容易掌控的事情。他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不记得哪个作者说过，我们要“诗意地生活”，可是，诗意的生活永远只可能在别处。”
第二年的3月份，春暖花开，阳光和煦，漫山遍野都是金黄欲滴的油菜花。她曾无数次地想，上天一定是怜惜山村人民的贫瘠和辛苦，所以才将耀眼如黄金的礼物毫不吝啬地免费馈赠给最朴实的相亲们。就如上天一定是怜惜她这个从小到大没有任何闪光点的女生，所以才将如此耀眼的学生会主席赐予她身边。当他骑着自己存钱买来的摩托车载着她穿越整个乡镇的油菜花田时，她捏着自己灰暗无光的衣服一角，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场花痴梦。只是，她还在梦里陶醉，他却是去镇里拜访镇联校的老师和校长的。
乡村的生活同时也是独孤和艰难的。农村的学生过早地辍学外出打工，流失越来越严重；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又几乎占了班级的95%以上，教育在这里任重道远。这些孩子的生活处境让人觉得心疼。他们早上六点多起床，帮家里做许多农活以后，穿越半个多小时的田间小路才能到校；在寒冷的冬季穿着厚重的雨靴，顶着风雪来上课，露出冻得通红的脸和长满冻疮的手；教室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他们没有任何的抱怨。可是当她看着那些满是错误的作业本时，她不明白为什么如此能吃苦耐劳的孩子们就是无法学好知识。她决定到学生家中家访，以便了解学生状况。可是几乎遇见的都是花甲之年的爷爷奶奶，或者农活都忙不完的叔叔婶婶们后，她突然就明白了：家长的教育在这里变成了空白。回到学校，上级制定的高高在上的目标压得她头疼，她觉得自己力量如此渺小。
他此时在学校已经成为顶梁柱，校长和老师们都相当器重他。
才刚刚进入11月的时候，这里就下了很大一场雪，直没膝盖。他邀了整个镇里的8、9个年轻老师来自己的学校聚会。大家团坐在用红砖围起来的柴火堆周围，火堆上面用几根大木棍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炖着老师们从各自村里带来的食物，有腊肉、香菜、白菜、莴笋等，香味四溢。每人手里举着一杯酒，男老师喝白的，女老师喝啤酒。聊起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聊起没有方向的未来，聊起不知道归宿的感情生活，大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聚会，都是心有千千结不吐不快，很快脸上都泛起团团红晕。
时间到了晚上8点多。年轻老师们依依惜别，各自结成队伍相互搀扶着回校。他与她最近，没有悬念地送她回校。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乡间的水泥路面，踩在上面松软松软的。由于田野里、小路上到处都是雪，虽然是没有任何月光，但周围的一切却清晰可辨。万籁俱寂，银装素裹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明显喝多了，脚步颤颤巍巍，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弯身开始呕吐。她赶紧搀扶着他，一边帮他轻轻地拍打后背。一会儿，他似乎不再那么难受，立起身温柔地说：“继续走吧”。谁知刚迈步，一个趔趄就差点摔倒。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他，谁知，他顺势就测过身来紧紧抱住了她。这一刻来得太突然，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只是触电一般。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想推开，他却抱得更紧，在她耳边说：“就这样，让我抱你一下吧。”她想，这是酒后吐真情，还是只是酒精的作用？一直以来，都是我暗地里敬佩他、仰慕他，难道他也会喜欢我吗？胡乱想着，就听见他说：“我想给你诗意的生活，一辈子。可是，我们必须先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先要有物质基础。所以我必须先到更高的平台去。你要等我。”良久，她搀扶着他折了回来。听见他迷迷糊糊地挽留说：“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她想，这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吧？给他盖上被子，等他鼾声四起，她起身，轻轻掩门，听见身后他的喊声：“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回来的路上，北风刮来，她打了个寒战，却觉得心里无限温暖。心里有个人可以等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冰雪消融的3月黄昏，他踩着刚从寒冬中解放出来的小草来到她的面前，说：“我明天就要去县一中了。”眼神中有不舍，更多的是对未来踌躇满志的抱负。她突然觉得身体中某个支柱被抽离了，却故作洒脱地说，我再陪你在雪中走一段吧。风仍凛冽，从她的脖子里灌进来，她头有点昏沉，说：“我能抓着你的手臂吗，有点冷。”他犹豫了片刻，说，好。一路已有初春的绿意萦绕，斜阳洒下脉脉余晖，她有些悲伤地想：“你还是要走的。我与你的差距一直都在。是不是当我等到你看透所有的风景之后，你才会回来陪我看细水长流。”
他去了县城，仍然与她联系。言谈之间，多是对目前工作不顺的牢骚，对前进道路曲折的感叹。偶尔他也会不无得意地聊起自己频繁的应酬，以及歌舞升平的精彩。她只是默默地听着。
半年后，抚养她长大的养父被查出重病晚期，从发现到去世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她觉得生活一下子跌到了绝望的谷底。家乡的邻居看她一人孤苦伶仃，为了给她找到另一个情感的寄托，给她介绍了对象。“对方家庭条件优越，男孩子也是大学毕业的老师，与你极匹配”邻里们如此描述。她是如此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根稻草，让她的感情暂时栖身，于是舟车劳顿跑到县城，以散步的名义约他出来。纠结良久，终于以开玩笑的口吻给他讲起相亲这件事，原原本本德转述了乡亲们的描述后，不无试探地说：“有一次还做个奇怪的梦，梦里我还傻不拉几地问自己，我们是不是也极匹配呢？呵呵”。良久，他答道：“我们应该是极匹配的。可惜我们，相遇得太迟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唉，其实早就应该料到的，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从来都不应该缺乏追求的人吧，他的女朋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光彩照人，妩媚动人吧。路边的音像店突然传来彭佳慧的《相见恨晚》，她听见自己的心哭得滂沱。
她于是去相亲，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暗淡的衣服，暗淡的表情，甚至连说话都暗淡无光，从此没有见第二面。她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了工作。遭遇诸多不顺是常事，她也会烦心，她也觉得前途迷茫，只是更多的时候，她日复一日地循规蹈矩地做着每一天的工作，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将孩子们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忙到天昏地暗，忙到没有时间哭。渐渐地，她开始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光彩。
一年后的一天，接到市一中的教务处打来电话，通知她去面试。原来，村小学校长给她报了名参加市里的基层教师遴选考试。没报任何希望，她居然步步为营，最后成为了留在市一中的五位教师之一，主考官说：“主要是你在乡村留了三年，你们班的学生无一缺漏。”晚上的庆功宴上，一名其他村的年轻老师无意中聊起县城的他，说他在两年前就被县一中一位副校长看中了，副校长是将他作为女婿来栽培的，听说副校长的女儿比他小了10多岁。“他呀，与我们到底不是一个层次的，哪里有关系就往哪里爬。”年轻老师有些讥讽的语气。两年前？她一时恍惚，两年半前，他还说要给她诗意的生活，要她等他。而正好就是在两年前，当她孤独无助试探地问他“我们是不是也极匹配”的时候，他却说自己已有女朋友。其实，何曾是他们相遇得太晚，她一直就在他的世界周围徘徊，比任何一个与他交往过的女孩子都早来到，只是他只顾着往前跑，却忘了打开门让她进来。
手机震动，是他的电话。首先是热闹疏远的祝贺之类的寒暄，接着说了一大通他的另一个她的不好，最后，他说：“我其实觉得我们是极匹配的。”她笑：“是啊。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没想到，八年的时间过去，他还会记起这首歌。
